二人跑过重重深林,仿佛要将一切甩在身后。卫嘉玉生平第一次这样没有计划地将自己的命运交到另一个人手里,忽然生出几分亡命天涯的错觉。可明明是这样前路不明,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心中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倏忽从心里冒出一个念头:左右他们两个在一块,就这么死了好像也没什么。
身后不时有冷箭射来,不过闻玉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似的,总能借着周围的障碍物轻易躲开。她自小在沂山长大,年纪小体力还跟不上的时候,就已经叫闻朔带在身前骑马在林间疯跑。也从马背上摔下来断过骨头,不过习武嘛,哪有不吃苦头的。
眼见着四周的光线又亮了起来,过了这片树林,恐怕便是尽头,可不知道这林子后又是什么。
闻玉加快速度又催马快跑起来,等一头冲出林子,就瞧见眼前一座木吊桥。吊桥挂在峡谷间,风一吹便要摇上三摇,身下的马儿步子慢了下来,停在桥边不敢再往前走。
闻玉催了几下缰绳见马不肯过,干脆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牵着马朝桥上走。
二人走到桥中间,身后秦蔓就已带人追了上来。跟在她身旁的影卫见他们朝峡谷对面走去,不由的脸色一变:“前面是神殿——”
那几人跳下马,不顾阻拦便要朝着桥上追去。闻玉见身后几个影卫追来,目色一沉,同坐在马上的人沉声嘱咐了一句:“坐稳。”
卫嘉玉心下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低头便瞧见她滑出袖中短刀,一下便扎在了马腹上。马儿吃痛之后抬起前腿长嘶一声,差点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紧接着便同疯了一般撒开蹄子朝前跑去。
吊桥一时间晃得厉害,闻玉紧紧抓住两旁的吊绳,后头追来的人也不得不停住了脚步,再不敢上前。
好不容易等吊桥终于不再摇晃,闻玉独自一人站在桥上,身后的马儿已经冲到对面山崖,跑进了树林。闻玉与追来的影卫僵持在桥两端,她估算了一下自己与身后山崖的距离,缓缓朝着身后退了几步。
对岸的影卫见状,便又朝前逼近些。秦蔓站在对面,紧盯着桥上的局势,既不出声阻止,也不动身跟上。
只见那几个玄武影卫缓缓走到桥中央,闻玉却边走边退,几乎快要退到崖边。在距离山崖不远处时,她却忽然停了下来。
众人见她从身后又一次拔出闻道,几乎瞬间就猜到她要做什么。可她自己也还在桥上,难不成想同他们同归于尽?
闻玉唇角微微一勾,随即持剑抬手,竟当真一下砍断了吊桥两边的绳索,这下峡谷上便只余下空荡荡一条板桥,更是晃得厉害。
那些个影卫心中一寒,像是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疯子。见她割断了吊绳,下一步便抬起剑尖直指脚下的木板,要将这桥从中截断。闻道削铁如泥,这样的木板桥,恐怕只需轻轻一挥就能叫她断成两截。
这时他们也再不敢迟疑,立即朝着女子飞扑而来。他们即是影卫,轻功自然是这山中一等一的好手。可是闻玉的剑比他们更快,就在他们扑过来时,她已一剑插入脚下的木板,随即手中用力,“刺啦”一声,老旧的木吊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秦蔓瞳孔一缩,没料到她竟当真存了玉石俱焚的打算,也终于扑到崖边——可惜为时已晚,吊桥在闻道的剑锋下,只坚持不过瞬息便一分为二,连接着两段的木桥当空坠落,重重拍向两旁岩壁。
吊桥下的峡谷如同深渊巨口,一下便将落下的影卫吞吃下去。秦蔓站在崖旁,听峡谷风声凄厉,脚下崖壁上的几截木板几乎摔得粉碎跟着掉下山崖。但对面那截,十几块木板挂在崖壁上,木板上一个人影,一手缠着断了的吊绳,还挂在山壁上。
对面崖壁有一块凸了出来,闻玉估算好距离,事先在手上偷偷缠了吊绳,在吊桥断成两半的瞬间,还是差点被拍在了崖壁上。山风吹着她在半空晃荡了几下,秦蔓见她袖中滑出一柄短刀插入崖中借力,又抬头看了眼自己与山崖的距离。
随即攀着桥上铺着木板的吊绳,踩着绳子往上爬了几步,灵活得如同一只山间的猴子,轻轻几下便跳上了岸。爬上石壁之后伸手揉了揉胸口,这次头也不回地朝着对面的林子深处跑去了。
山崖边所剩下的人寥寥无几,秦蔓一言不发地站在桥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掉头同身旁的人冷声道:“他们往神殿去了,还需尽快回去将此事告知山主。”
第114章 故纸堆
卫嘉玉不知在马上跑了多久, 等身下的马儿终于因为疼痛力竭,而渐渐停下脚步时,他坐在马上举头四望,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跑进了一片光线昏暗的密林里。
他从马背上跳下来,伸手安抚了一下马儿, 随后蹲在原地查看了一番脚下的植被。他没有什么在山间行走的经验, 于是只能依靠着四周的环境, 勉强分清东西南北。
这座山位于小山城北面, 来时的吊桥应当在这片密林的南边,可是卫嘉玉没有信心能凭着自己找到来时的路。
更重要的是, 即使此时回去闻玉也多半已经不在崖边了。
他虽气她不与自己商量, 关键时刻刺马叫他先走, 可也相信在这山里, 闻玉独自一人的确比带上他更容易摆脱追兵。事情若是顺利,她自然会第一时间前来找他会和, 倒是他这样贸然回头,反倒容易与她半路错过, 这样一来更是浪费了时间。
而且不知为何,这一路跑进山中, 秦蔓一直骑马跟在他们身后, 偶尔从身后放出一两支冷箭,却也没有一箭是当真射中的, 反倒像在每个岔口, 都在试图用箭有意将他们朝这个方向引过来。
如今秦蔓的身份虽是敌友未明, 但是这山里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卫嘉玉权衡再三, 最终决定继续朝着北边走去。
他牵马一路往北走过密林, 走了大半日, 沿途留下记号,下午时到了一片水泽。正是春季,此处水草丰茂,偶尔还能在林间看见一两只野兔从草丛间蹿过。
马腹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红色的鲜血凝结成一片。卫嘉玉牵着马带它去水泽边喝水休息,一边蹲下身鞠水替它洗清了伤口。
林间午后格外静谧,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正在这时,忽然从水泽对面的林子里走出一个人影。
密林昏暗的光线下,那人从大泽对岸走来,穿着一身灰布长衫,手中拿着一个牛皮水壶,衣袖卷到手肘上,露出结实的小臂。清瘦的腰身上,系着半截衣摆,腰间还插着一把竹笛,那笛子上青色的流苏随着他的脚步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显得身形落拓不羁。
他踩过路边的草叶发出窸窣轻响,卫嘉玉蹲在水泽边,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影由远及近朝水边走来,日光从他脚尖开始一寸寸逐渐上移,掠过他的胸膛最后斜照在他的脸上。
水里有游鱼跃出水面,“扑通”一声落回水里,树旁的白马低下头打了一个响鼻,不耐烦地晃了晃脑袋。
男人像是这才注意到林间还有其他人,他停下了脚步,目光先是落在了那匹正低头喝水的马上,接着才看清了牵着马绳蹲在水旁的白衣男子。
在去沂山的路上,卫嘉玉曾想象过无数次与那人重逢时的情景,但是无数次的想象里,一定没有哪一次像眼下这样猝不及防。
卫嘉玉看见他弯腰打水的动作顿了一顿,像是意外于这林子里除他之外竟还有第二个人。
蹲在水泽边的卫嘉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几乎要将粗粝的绳索勒进掌心里去。有一瞬间,他几乎有些懊恼起来,不由得想:这场重逢要是放在沂山,实在比放在眼下要好上百倍。起码他不必担心对方会不会认不出自己,或是只将他当做一个误入此地的陌生人。
好在那预想中的情形没有发生,站在对岸的灰袍男人在片刻的愣神之后,有些意外地咧嘴笑了起来,风吹过林稍的叶片,将对岸的声音传来耳边,男子站在林间疏疏的日光下看着他,温声笑问道:“你娘可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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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玉走到山神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她从吊桥那儿过来,路上发现了一些马蹄印,不过马蹄印断断续续,她中间追丢了几次,到傍晚没发现卫嘉玉留下的记号,意识到自己多半是走了岔路,看来天黑前是追不上他了,只好等天亮再想办法,先找地方过夜。
她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只不过沿着山路朝北走,傍晚时便发现了这座藏在山中的神殿。
在这种陌生的山里,能找个有瓦片遮雨的地方过夜必然是要好过风餐露宿的,于是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推门走进了殿中。
宫殿藏在青山间,看上去几乎已经荒废了,四周几乎看不出一点人迹。不过进入殿内,却发现里面竟然有人。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正站在殿内的白玉神像前,踮着脚给头顶的烛台点灯。
听见身后的动静,以为是殿门叫风吹开了,刚回过头,就与殿门后的闻玉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闻玉原本也没料到这殿内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却见那女子手里的火折子已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神情活像是白日里见了鬼,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她颤声道:“芜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