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容平静,内心却愤怒而又自责。自己本信誓旦旦,既留了她在身边,定会护她平安顺遂,叫她没有烦忧,这一路来,她总是百般为自己考虑,数度受到惊吓。
今夜,若不是有阿英在,还不知道会如何……
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
当时崔茵就在刘淳身后,他背上的那一把剑,像是她亲手插进去的。
如此娇弱的身躯,今夜却不得不被逼着杀了人。
萧绪桓的心像是被千百支箭簇射裂开来,看着她此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原本湿润嫣红的唇瓣失去了血色,像是被风吹雨打后憔悴的花儿。
手里浸湿温水的帕子轻轻擦过她面颊上的一道尘污。
他望着崔茵未曾醒来的模样,忽然顿了顿,皱起了眉。
心底渐渐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
一种难言的熟悉之感。
若说熟悉,四年前在江州无意间救下她和崔家送嫁的队伍,到后来几次在水边看到她,都只是他单方面遇见崔茵。
或许她也曾看见过自己,但在那样混乱的流民叛乱中,她没有记得自己这号人。
这些年,从来都是自己的单相思罢了。
怎么会觉得她此刻的模样异常熟悉,并且阵阵锥心之痛。
后半夜,雨势渐渐减弱下来。
郎中来给崔茵诊了脉,道夫人身体无碍,只是受了惊吓,眼下像是睡着了,等明早再来看夫人。
郎中退了出去,迎面遇到萧绪桓的一个副将。
副将来禀报,“大司马,那个钟姬该如何处置。”
钟宛娘听到刘淳没有死透,忽然扬手刺过去,实在是突兀之极,原本众人也没有多想她所说的受刘淳胁迫,才将夫人送到密殿是假的,但她最后那个动作,不得不令人怀疑。
萧绪桓冷笑,“怎么处置?她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副将有些为难,“可她是钟土司的女儿,末将听人说,钟隆老来得女,且只有这一个孩子,原本对她极尽宠爱,将她送给刘泰为妾也是不得已。”
“那钟姬原本死活不肯,刘泰又杀了几个南羌贵族,钟隆急火供心,瞎了一只眼睛,钟姬才含泪答应了刘泰。”
眼下刚刚与南羌结盟,胡人的大军马上就要到了,战事在即,若是处置了钟宛娘,叫钟隆怎么想。
副将看着萧绪桓的脸色,长叹了一口气。他们都知道大司马对夫人一往情深,夫人也是个极和善之人,聪慧识大体,是她劝说钟隆答应了结盟。
阴沉的夜色里,萧绪桓摇了摇头,身侧的手慢慢攥起拳来,手臂上的青筋凸起,“看住她,她暗害夫人在先,勾结刘淳在后,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刘淳以夫人为人质,要挟于我,又是什么后果。”
副将垂下头来。
“明日我亲自去与钟隆回禀此事。”
他还记挂着未曾醒来的崔茵,怕她睁开眼睛看不到自己害怕,匆匆交代了几句,赶紧回到屋里。
崔茵睡得沉沉的,面容安静,失去血色的面庞让人怜惜又心疼。
萧绪桓坐在她身边,就这么看着她,手伸到被衾里,轻轻握住她的那一段凝脂皓腕,感受着她轻微的脉搏声,仿佛一眨眼,就怕她化作蝴蝶飞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之后,天边泛起鱼肚白,飞鸟从云边掠过,远远望去,像是坠进了霞光里。
萧绪桓一夜未眠,换了一只手去握她的手腕时,只见她眼睫轻轻抖动了两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萧绪桓立刻清醒过来,俯身放低声音道,“茵茵,你醒了。”
崔茵眼睛里有些干涩,一眨不眨的看着他,恍若未闻。
她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渐渐出神般看着眼前的男子,过了片刻,秀眉蹙起,眉眼间有一丝犹疑。
萧绪桓也看出来她的不对劲,朝外喊了一声,叫人去请郎中。
“茵茵,别怕,都没事了,都是我的错,又叫你身入险境。”
说着又怕她想起那一幕来恐惧,轻轻对她笑了笑,“这边都安全了,我已经叫人去将阿珩接来了,杨夫人带他一起过来,路上不会有危险的。”
崔茵终于眨了眨眼睛,想说话,却咳了几声。
大概是昨夜有些受凉了,萧绪桓忙替她掖了掖被角。
“萧绪桓,你是不是还有事从来不曾与我说过?”
他动作一顿,不解地看向她。
崔茵看着他的眼睛,想起又梦见到了一次的画面,十分坚定,“你是不是早就见过我。”
作者有话说:
请假:今晚0点前更新,对不起又延迟了一下,今天家里老人在医院做了病理检查,我心里特别害怕,静不下来,非常抱歉(9.13日留)
第67章
崔茵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一个可能, 只看他的眼睛,便已经知道了答案。
只是没能来得及听他解释清楚, 手下便慌忙将他叫走了。
解钰带领的几万胡人军队, 已经到达了金州北,比他们预计的还要早几日。
整整一天,崔茵都没再看到过他的身影。
她得到了答案, 虽震惊而又满心疑问,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沉淀在心底的怅惘与宿命之感。
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
且不说今日的她冥思苦想也不记不起来自己从前怎么会与他有交集,更令她觉得沉重的, 是那个噩梦。
那个梦里的场景, 她虽不曾经历过,但每一个画面都是那么真实,她甚至可以笃定, 如果当初没有坚定的逃离李承璟,那就会是她的一生。
而梦里的最后, 偏偏又是萧绪桓闯了进来, 对自己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呢?那个梦里,自己分明也不记得有他出现过的痕迹。
如果真的如灵清观那个真人所言,人有前世今生,那么在梦中的那个前世,自己到死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人, 惦念了自己一生。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她只想亲口听他告诉自己答案。
……
早晨郎中来给她诊了脉, 还有几个年轻的南羌女使跟了过来服侍她。她没有外伤,郎中只给她开了一副安神的药, 叫她一日两次服用。
崔茵才刚睡醒, 她昨晚昏昏沉沉从梦里醒不过来, 怕喝了药又犯困,就叫侍女去抓了药来放在这里,自己去看望阿英。
阿英是为了保护她才受伤,尽职尽责,很是忠心,崔茵过去看她时,她还挣扎着要起来。
“夫人,我无事的,”阿英说着,悄悄藏起右胳膊上绑着的绷带,神色着急,“我还要再夫人身边当差呢!”
崔茵把她按到被子里,“你乖乖养伤就好了,如今外面已经没事了,我又没什么危险,不需要你时刻护在身边。”
阿英还是不放心,“想害夫人的就是南羌土司的女儿,外面危险得很。”
她也想不通,那个钟姬为什么要这么做,简直胆大包天!
崔茵笑了笑,垂眸道,“不要紧,她被抓起来了,等下我去问问怎么样了。”
她心里有很多的猜测,钟宛娘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钟隆的女儿,钟隆与萧绪桓合作,她这个时候出来害自己,难不成是为了取而代之?
或是她心里有什么怨恨,要借自己发泄出来?
正想着,萧绪桓的一个部下赶了过来,他负责看押着钟宛娘,没料到钟隆这个时候找了过来,说想见大司马夫人。
“夫人,大司马走前交代过,他会亲自去见钟隆,您还是不要去了吧。”
部下知道夫人一向是心善的好脾气,唯恐钟隆来找她说项求情,拿两方的结盟要挟夫人,夫人为难,再一心软,就放过了钟姬。
崔茵想了想,“我过去见一见他吧。”
……
幽暗的一间屋中,钟宛娘被关在里面,看到年逾六十的父亲站在门口,也没有说话,只是自嘲般笑了笑。
钟隆一只眼睛虽还看得见,但视线已经越来越浑浊了。
“宛娘。”
他用南羌语,低低地唤了一声独女的乳名。
很多年前,他得到这个女儿,将她视作掌上明珠,只是他身为土司,是族长,关键时刻为了族人安危,只能牺牲这个女儿。
没有得到女儿的回应,钟隆面露失望,被人搀扶着离开。
手下来禀报说,大司马夫人愿意见他。
“夫人,”钟隆松开手下搀扶着他的手,向崔茵行礼,愧色满面,“是我没有教好宛娘,竟叫她生出这样的蛇蝎心肠暗害于夫人。”
“今日请夫人来,是想替她向夫人赔罪。”
钟隆看着面前这个面目柔美的年轻妇人,见她听完自己的话,轻轻笑了笑。
“钟老,我知道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
“您只钟宛娘一个女儿,无论她做错了什么,您都会替她赔罪求情,尤其是这个时候,郎君不在,您来找我。”
崔茵没有生气,平静道。
“昨晚您明明可以直接去找我郎君求情,您却没有,今日来找我,是因为我拒绝不了。”
“郎君与南羌结盟,与胡人的战事迫在眉睫,马上就要出征,我若不放过钟宛娘,那便会令南羌士兵寒心,影响战事,这样的罪责我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