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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后街的小食肆 完结+番外 (西瓜珍宝珠)


  文婆子眼皮不停颤动,颠了一阵,再睁开双眸时,却是一双再寻常不过的褐瞳。
  岑开致牢牢盯着,就见自己的身影坍缩在瞳仁之中的一点红蕊里,似被地狱烈火裹挟,文婆子张口露出满口黑牙,哑声道:“阿致,你可知错?!”
  声调仿佛中年男子,这一句呵问倒让岑开致神思澄明起来,她垂下眸子,掩住怒意道:“阿爹何意?”
  “害夫至此,我在底下无颜见他。”
  “他死在桐乡,葬在城郊,与阿爹和干?”
  “明州西望,咫尺之遥。”
  “我明白了,回明州将阿爹坟头调个方向就是。”
  该说是文婆子还是她爹,噎了一噎。
  “风水已定,如何改得?!”
  “那爹要如何?”
  “幸得仙婆,求她做法,免其怨念。”
  这话说完,文婆子发出古怪的一声长吟,身子软了一软,又端坐起来。
  岑开致没有再问自己的事,干脆利落的又投了银子,将刘吉的生辰八字报了上去。
  “再问。”


第19章 鳗鱼
  文婆子的白翳何该是看不清看不明的,可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珠子在岑开致平静无波的脸上顿了顿,视钱如命的她竟做出一副犹豫之态。
  “这魂今日已经喊过一回,再喊只怕他不愿来。”
  骨碗被银子砸得晃荡,“事关唯一在世骨肉,想来是拼着魂飞魄散也肯的,仙婆再请就是。”
  文婆子想拿乔一番,激岑开致再添银子,可没想到岑开致竟伸手从骨碗里捡回了银子,颇为体贴的说:“仙婆不愿勉强,那便算了,改日再来。”
  “混账!进了我这骨销碗便没有拿回去的道理!这是给鬼神的!沾了祸事可别怨我!”
  钱阿姥吓得连忙双手合十四下叩拜,嘴里碎碎替岑开致告饶,还按着岑开致也拜了两拜。
  岑开致不妨钱阿姥一个动作,踉踉跄跄的打翻了高脚凳上的一只笸箩,里边的物什散了一地,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烂牙龋齿,青丝枯发,荷包香囊,其中倒有一件东西格格不入,分外点眼,是一枚玉扣。
  玉质虽好,做工却是下品,而且不像是大宋制式,甚至不似汉人玉器。
  小童前来收拾,还吓唬岑开致,“这些不是死物就是祸物,你沾了少不得要用我家仙泉净手才是。”
  文婆子吐出一口烟熏火燎的浊气,岑开致微微蹙眉,用薄荷香叶包遮挡口鼻。
  她好似纡尊降贵,不予计较,道:“罢了,见你是个不懂事的小娘子,再与你引一次魂。”
  于是乎又颠乱一阵,褐瞳再现,张口便是年轻男子懒洋洋的腔调,“作甚又来寻我?”
  引魂之前,文婆子言明不可问枉死者死因,不然鬼魂躁动化为凶煞,占了她的身子要为祸人间的。
  岑开致虽是不信文婆子的把戏,可也觉得诡异,定了定心神,道:“蕃商的货物何在?你若知晓,快些说出来,好报了官府拿了家宅回来,还要与阿囡做嫁妆。”
  “嘁,我就说你没安几分好心,原是记挂这个。”
  “满嘴屙粪的玩意,我去时,一院子都是临安府的人,只囫囵个接了阿姥和阿囡出来,又逮一只猫儿换了银钱,我什么心肠,阿姥心里明镜一般。如今叫你为女儿打算几分,你倒猜度起我来,阴沟里捡食吃的鼠辈!害了我的馥娘!成鬼了还在我跟前摆什么谱子!”
  岑开致毫不客气一通臭骂,听得钱阿姥都愣神,回转过来,又觉得骂得句句都对,便也讷讷地附和了几句。
  ‘刘吉’翻着眼珠子,胸口起伏剧烈不似寻常活物,看得钱阿姥骇然,紧紧攥着岑开致,生怕刘吉一个暴起要伤了他。
  “西北,在西北。”这几个字语调分外不同,好似从喉咙里掐出来一样,文婆子身子一软,瘫在椅上,手脚却不停的颤。
  掩在暗处偷磕瓜子的小童此时却急急上前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撒香灰,神色中竟有几分紧张。
  “怪哉,竟灵了。”小童口中藏话,只舌头搅过一道,没叫岑开致和钱阿姥听见。
  文婆子满额虚汗,不似作伪,强撑着责令岑开致补了银钱,也没力气再哄她做法事消解张屈的怨恨,眼睁睁瞧着一笔买卖要溜走,又连哄带骗兼恐吓的拿了她一番,盼着她过些日子再登门。
  岑开致不欲生事,满口答了,与钱阿姥走在孤零零的一弯弦月下。
  幸好出了弄堂便是集市,佑圣观晚间虽闭门谢客,但这条小街依旧热闹,秋风瑟瑟,羊汤店门口座无虚席,白蒙蒙的香气漫天,好些汉子喝酒划拳,大笑大骂,烘得一街阳气旺盛。
  钱阿姥松泛些许,又愁眉深锁,道:“使了银子竟就只问出个西北来,西北一大撂地方,上哪寻去?”
  见岑开致不答,怕是为着被父亲斥了一通心中郁结,钱阿姥便道:“改日咱们来做个法事,就好了。”
  岑开致却是被羊汤香气诱了魂,同店家买了一钵子奶白的羊肉羊杂汤和四个芝麻烧饼,被裹脚的事横插一杠,岑开致也没有吃炊饭的心思。
  “朝食有着落了。”她擅制南食,北食就不露怯了,馋时买来吃就是。
  钱阿姥见她面色不愉,却又有心思买吃食,一时捉摸不透。
  “阿姥莫要疑我装相,故意说瞎话,”岑开致知她疑虑,便道:“我阿爹死在客乡,货船倾覆,尸骨沉海,坟头也不过一座衣冠冢,且面朝东海,何曾西望?旁人都道他死无全尸,可我却知阿爹平素心境开阔,若叫他深埋底下,虫蚁啃食,倒不如随波逐流,长眠深海来得宁静。”
  钱阿姥再怎么怀疑,也不可能认为岑开致拿会拿这种事情来作假。
  “再者,若真是我阿爹上身,他第一句定然是,‘阿致,我伙同你几个叔伯已将姓张那小子痛揍一顿,打得他再死一番,投个猪狗虫蚁的胎,只恨阿爹走得早,还叫你脏了手。’”
  岑开致想象着她爹的语气,嘴角抿着微微笑,看得钱阿姥一阵心酸。
  “如此说来,仙婆并不是回回都准的。”
  “岂止不是回回都准,只说都是坑骗也不算冤枉了她。”
  岑开致如此明言,钱阿姥似乎还有所保留,其实也不怨老妪无知,文婆子那两下的确能唬人,有那么一瞬,岑开致也几乎要信了她。
  岑开致晚市歇得虽早,但因兼做早午,买卖还是不错。
  松涛书院的学生好些就住在近旁,瞿先生又严厉,迟到不问缘由,先吃一记手板再说。
  周边里弄数条,常有学生斜刺冲出来,抓了一屉小笼便跑,“阿姥记我阿娘账上!”
  钱阿姥哭笑不得,喊岑开致记下,若这小郎忘了归还笼屉,也还得记上。
  食肆开门就是满室热闹,街道上娘骂儿叫,岑开致忙得脚不沾地,记账时勉强得闲,昨夜的羊汤味道确实不错,口中咂摸还有余香。
  忙过早间这一阵,公孙三娘也送了粥桶回来,去天井里洗了把脸,回来就压低了声音,道:“阿姥蒸糯米和赤豆呢。”
  岑开致本就核账核得头疼,一时靠在柜台前头没了主意。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倒是清脆悦耳,岑开致觑了一眼,就见江星阔从马背上俯下身来,眉头微蹙的样子好似马上要提人出去杀头。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他却很关切的问。
  岑开致摇摇头,笑道:“没有,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这几人的宅邸散落在城中各地,早膳大多就近吃了,还有住在官廨的,大多在饭堂用稀粥馒头打发了。
  “可有饱腹的吃食?昨夜出了命案,他们几个连夜稽查,也是饿了。”江星阔松松甩了缰绳,马儿熟络的走到埠头饮水,后院有江星阔存在这的草料,公孙三娘提了一篓出来去喂马。
  “午市还没开呢。我拿些米糕让你们垫垫肚子,炖一盅老酒鳗鱼予你们吃吧。”
  江星阔从来是岑开致说吃什么就吃什么的,不过听到这老酒鳗鱼,忽然觉得腹下一紧,想起她那盅扰得人难以安眠的姜蒜炒腰花,有些警惕的问:“可是会太滋补了些?”
  “一日秋风一日寒,眼下就是该进补的时节,你也别仗着自己一身筋肉就怠慢了口舌肠胃。”
  泉九熬了一夜,自觉虚损的厉害,江星阔素来大方,今日铁定又会做东,不吃白不吃。
  “妥,妥。大人龙精虎猛,弄些咸齑给他吃便罢。我要吃鳗鱼!”
  好么,上司吃盐巴小菜,他吃药膳荤腥,少不得又挨了江星阔一个脆生的脑崩,借势就晕了,倒在桌上昏睡。
  阿囡有些日子没见她的九叔了,从后院钻出来,硬挤到他大腿上坐定吃米糕。
  泉九假寐了一会,逗她,“喂你九叔吃一个。”
  阿囡在吃食方面向来小气,从自己嘴里抠了绿豆点大的一粒沫子喂过去,一手的口水糊糊,气得泉九连呸几口。
  “好个没良心的小妮子!”
  老酒炖鳗,鳗要紧,酒更要紧。岑阿爹每每外出归家,总要吃上一盅,非十年的花雕不可。所以岑开致在食肆里轻易不卖这个,便是给江星阔几人吃,才起了一坛她用来醉蟹的花雕,也不过五个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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