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镜容法师,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罢, 她的身形与言语一齐顿住,反应过来后, 凝露慌慌张张地朝男子又一欠身, 欲再开口唤他, 却被镜容抬手轻轻止住。
“四下无旁人, 不必这般唤我。”
他显然也很不适应“皇长子”这样的称谓。
镜容过往二十年礼佛, 经文中便有一条“众生平等”。
葭音把金线糖糕递给凝露,这丫头与她一样喜欢吃甜食,感动得不得了。葭音稍稍安抚了她一下, 又让她去后院玩了。
偌大的正殿, 只剩下她与镜容两人。
月色明朗,温柔穿堂, 葭音忽然觉得, 这个冬天好像已经过去了。
周遭游动着温暖的气息。
逛了一整天, 她的脚有些累了,走进寝宫,坐在床榻上。
镜容跟进来时,她的心莫名跳动得很厉害。
像是有只小兔子藏在里面似的,让她慌慌张张地,忍不住从床榻边站起来。
“怎么了?”
镜容站在月色下,回过头,“是睡不习惯么?”
“睡……睡得习惯。”
葭音看着他那张白皙漂亮的面容,咽了咽口水。
“皇宫自然是要比林家好上太多的,我住得惯,镜容,你呢?你住不住得惯。”
镜容走过来。
他的身形高大,肩宽腰窄,绕过屏风时投落下一道乌黑的阴影。葭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男人缓缓走至她身后,垂下眉睫,替她取下发上的金簪。
“给你梳发,好不好?”
他取过梳子。
所有的宫人已被葭音遣退了,镜容便开始给她认真细致地摘簪子、梳头发。她的乌发极为顺滑,镜容捏着她的发尾,嗅到一缕清香。
也不知这香气是从她发间传来的,还是从她脖颈处传来的。
甜甜的,凉丝丝的,令人心驰神往。
男人面色未动,只是眉睫上的光晕稍稍闪了闪,他手指干净修长,不动声色地替她摘下所有的发饰。
她一头乌黑的藻发,就这般披散在脑后。
披垂下来的青丝显得葭音那张脸极小,竟跟巴掌大似的。少女一袭雪色氅衣,站在妆台前,她身侧是月色涌动的窗牖,身后是帘帐微垂的床榻。
“我……我想先沐浴。”
镜容点点头,温声:“好。”
“你呢,镜容,你不沐浴吗?”、
话刚说出口,她就想起来,镜容一向是最爱干净的人。而水瑶宫因为地处偏僻,没有专门的玉池子,只能先由人打水、烧水,而后将温水倒在澡桶里方能沐浴。
对方轻扫了周遭一眼,道:“你先洗,我再洗。”
“也好。”
葭音点点头。
“我去给你打水,你在这里坐着歇歇脚。”
“好。”
葭音撩起帘子,坐在床榻边。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夜景。今夜的月色十分美丽,月光也格外皎洁动人。
只是这夜风阵阵,听得她有些忐忑。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熨帖的衣边儿,手指忍不住攥了攥。
没一阵儿,衣角边就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
终于,镜容推门而入。
葭音起身,迎上前。
寝殿内有一方硕大的屏风,镜容便将澡桶摆在屏风之后。热腾腾的水灌下去,水雾又升腾上来。对方极有风度地背过身子,道:
“阿音,你洗,我在屏风后面不看你。”
屏风之上,柳绿花红,是一番春意盎然的好光景。
说罢,他就于屏风外的圆桌前坐下。
澡桶紧挨着床榻,屏面将其与桌案分隔开来,可即便如此,葭音褪下衣服的时候仍心跳得飞快。虽然她知晓镜容并不会做什么不轨之事,可一想到与他同处在一个屋檐底下这般……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雪白的身子陷入热水中。
一心二用,她边将热水浇在胳膊上,边听着,镜容似乎拿起了一本书。
他翻书声很轻。
浸在澡桶中,葭音几乎能想象到——一袭如水如绸的月色下,男子身形清瘦、端正地于桌前坐着。桌面上燃了一盏灯,烛光温暖昏黄,与莹白的月光交织着,落在他的眉眼中、书页上。
他面色平淡,心若止水,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翻动一页……
葭音的呼吸也随着翻书声,缓缓变得躁动起来。
是了,她做不到镜容这般心若止水,不带微澜。
一想到自己仅与那人隔着一道屏风,她的心便止不住地狂跳。她闭上眼睛,将脑袋往后仰,努力驱散着头脑中不该有的念头与画面,一遍遍默想。
他如今……应当是没有什么想法吧。
他还能这般心平气和的看书。
不愧是做过和尚的男人。
少女咬了咬唇。
可她却想与他亲近,想要捏捏他的手指,想要抱抱他,想与他耳鬓厮磨,与他做一些有情人之间应当做的事。
但她却没有办法跟镜容说。
月色如流水般涌入,轻缓地漫至水面上。热水上雾气含着粼粼光泽,随着她的动作摇出一个又一个令人春心荡漾的涟漪。
不知过了多久。
屏风那头,终于带着疑色轻唤了声:“阿音?”
“阿音,你还在洗吗?”
她“啊”了一下,回过神来。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水已经半凉不凉了。
葭音微红着脸,很小声:“马、马上就好了。”
说完,她站起身,想先去拿换洗的衣裳。
赤足刚一踩上鞋面,忽然,她脚底一滑。
一侧放置的摆件扑通通倒了一地,所幸她用手撑住澡桶,才没摔得太狠。
屏风那头,镜容听见响动,连忙放下书卷起身走过来。
“你!你……别过来。”
葭音下意识地用胳膊掩住身子,制止,“我自己可以……”
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惊惧之色。
闻言,镜容果真停下步子,站在原地。
“好,我不过来,你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地滑。”他道,“衣裳在屏风上面挂着,擦干身子快些换上,当心着凉。”
说罢,又退下去,往暖炉里添了几块炭。
周遭一下暖和起来。
葭音取过毛巾,小心擦拭着身上的水珠。她浑身雪白,像个玉人儿似的,唯有那一张脸涨得通红。
少时,她终于将自己和屏风后头都收拾好了。
又往下扯了扯中衣,披上外衫。
镜容果真极为规矩地站在屏风后头,背对着她。
听见声响,他的身形稍稍顿了顿。
葭音轻声:“镜容,我好了,你转过来吧。”
方沐浴罢,她的湿发柔顺地搭在肩膀上,领口微湿,细白的脖颈上隐约挂着水珠。
镜容抿了抿唇,走向她。
他的步履很轻缓,带起一阵香暖的清风。下一瞬,他从床榻上取来被褥,将她娇小的身形包裹住。
“你去床上坐着,我把这里收拾一下。”
“其实也可以唤宫人来收拾……”
“无妨,简单清扫一下即可。”
他读佛经,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人无贵贱。
为人处世,谦卑先行。
其中无论哪一条,镜容都做得很好。
他身上有一种令人很向往的君子之风。
葭音轻轻“噢”了声,乖巧坐回到床边儿。他看上去经常在梵安寺清扫房间,活儿干得很是干脆利落。
方才她摔碎了一个瓶罐,镜容垂着眼,用帕子将碎片包着,扔到脏篓中。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眼来,问葭音:“要不要先给你擦头发?”
“好。”
她点点头。
男人眼底里含着淡淡的笑。
他的手指穿入少女的发隙,葭音侧过身子,嗅着他身上的香气,忽然道:
“你方才,怎么还能坐在那里看书呀。”
镜容手上动作微滞。
“镜容,你方才,为什么不敢看我。”
阿寒同她说,若是一个男子对你用情至深,当他面对你时,对你的一切是完全没有任何抵抗的。他会想与你亲近,想对你毫无保留,想将你占为己有……
镜容先前是和尚,却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有情有欲的男人。
“你为何不想看我,镜容,你不会觉得我无趣……”
莫不是真的修炼成佛、清心寡欲?
镜容缓了会儿,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他正在擦拭头发的手一顿,下一刻,认真道:
“没有,阿音,我很爱你。”
他的声音缓缓:
“我亦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爱一个姑娘,也会想与她相触、相碰,与她……行鱼水之事。正如你先前所说,人皆有欲望,我没有那么神圣,阿音,我不是佛。”
他也会动心,也会情动。
“方才我坐在那里,名为翻书,实则我很煎熬。我不可否认,我对你有了非分之想。我渴望你,想要与你亲近,但我知晓,我若是这么做了,便是在轻.薄你。”
“我如今还没有给你一个名分,我不能染指这样一个清白的姑娘。我知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阿音,我不舍得去这样对你。”
葭音仰着脸,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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