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人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又怎么可能,一如从前?
初沅轻捧起尚未干涸的纸页,迎着天光抬起下颌,缓慢闭上了眼。
……
或许是出于眷恋,又或许是因为内心的逃避,此次进宫,初沅多待了几日。
一时间,她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宫里的日子。
闲暇之余莳花弄草,观赏花团锦簇的芍药,偶尔就去听皇后讲经说法,陶情养性。
但更多的时候,她还是被朝气蓬勃的华阳拉着到处游耍。
随着时日的推移,慢慢地,她开始遗忘,那日发生的种种。
“阿姐,看时辰,马上就要下朝了!我们现在去紫宸殿,说不定还能碰见阿耶呢!”春光正好,华阳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往前走。
初沅压根就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无奈地笑着,跟在她后面。
过了今日,她就该回府了。
***
今日适逢朔望,宣政殿照例举行朝会。
下朝之际,圣人的近身宦官桓颂,出声拦住了谢言岐的去路,“谢大人,圣人说是有要事和您相谈。”言外之意,便是要他入合紫宸殿。
——紫宸殿是内朝便殿,以便帝王随时召对群臣。
闻言,谢言岐小幅度地抬了下眉梢,唇角微弯,笑道:“那就烦请带路了。”
桓颂的瞳眸色泽偏于浅棕,哪怕是噙着笑意看人,似乎都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默然。抬眸的瞬间,他若有似无地望谢言岐一眼,随即侧身退让半步,伸手一指,“谢大人请。”
紫宸门素来紧阖,是以,桓颂带他的去的地方,是紫宸门外庑。
和宣政殿相差的距离不过百步。
途中,谢言岐睥着斜前方桓颂的身影,似是漫不经心地问起:“这是桓公公进宫的第十五年了吧?”
桓颂在前引路,始终不曾回首。闻言,他沉声道:“谢大人真是好记性。”
十五年。
宋颐谋逆的三年后。
宋颐生前有一子,名唤宋长淮。
倘若他还侥幸存活,如今,应当也有三十有五了。
而桓颂,今年未至而立。
思及此,谢言岐微垂眼睑,唇畔的笑意却是愈甚。
……
他们到时,圣人正盘腿坐在案前,捧着奏疏翻阅。
听见廊道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终是抬头看来,朗声笑道:“蕴川啊,你可算是来了!”
因着三年前破获“狐妖”作乱一案,圣人对谢言岐是愈发看重。
镇国公府的三位郎君。
大郎骁勇善战,却难免有些莽夫之勇;二郎颖悟绝伦,满身迂腐的书卷气。但不论是这其中的谁,都将会是社稷之臣、国之肱骨。
所以对他们的英年早逝,圣人属实惋惜。
好在谢家还有个三郎谢言岐,瞧着是最不着调、最吊尔郎当的那个,但却有他大哥的意气风发,有他二哥的清风峻节。
就算不是因着对镇国公府的叹惋,圣人也是要对他另眼相待的。
“蕴川,你知道朕此次叫你前来,所为何事吗?”圣人将奏疏放回桌案,似是而非地问道。
这还是谢言岐进京任职以后,头一回参加朝会面圣。
闻言,他略一拱手,“陛下是想问三年前,在扬州发生的那起狐妖作祟一案么?”此案牵连甚广,不仅给扬州带去重创,更是让当年的宋氏重新流传于世人口中,隐有卷土重来之势。
尽管当年上疏的奏折已然道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涉及到野火烧不尽的宋家,圣人又怎么可能不在意?
圣人不禁抚掌笑道:“你这小子,还真不愧是大理寺的少卿!这以微知着的本事,一点都不比冯稷差!”
圣人感叹完,逐句问起当年案发得细节,随后,轻叹着道出了心里的担忧:“你说这宋家不是在十八年前就已经满门抄斩了么?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朕看啊,恐怕还有宋氏余孽存活于世……但宋初瓷那边,也没听探子找到什么端倪……”
“蕴川,倘若真有宋家的漏网之鱼,朕担心,他们会对朕的昭阳不利啊!”如果幕后之人是宋姓之人策划,那么他们就极有可能先对初沅出手。毕竟,若非初沅回宫,那个宋初瓷就不可能暴露身份,沦落至此。
然而,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谢言岐微垂着眼睑,低笑着轻嗤。
未待他出言应答,廊道另一头,少女清脆的呼唤,便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表哥,表哥——”
华阳拉着初沅从廊庑尽头小跑过来,一边招手一边喊道,小脸上是掩不住的雀跃笑意。她在老远的地方,就凭着谢言岐的侧影,认出了他。
几乎是在同时,谢言岐也撩起眼皮,漫不经心地往那边望了过去。
不经意间,和初沅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这时,华阳松开初沅的手,往前跑得更快。后面初沅则慢下脚步,站定在十步之远的地方。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他相望。
恍惚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大雨倾盆的凉亭。
相顾无言。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作者有话说:
[1]《金刚经》
第八十六章
片刻的沉寂, 最终被华阳的短促惊呼打断。
“哎呀!”她在前面跑得太过着急,一个不慎,便歪倒崴了脚, 扑倒在地。
见状,旁边的小宦官连忙上前, 手忙脚乱地扶她站了起来, 左一句有一句地,关切着她的状况。
得知她无恙以后,盘坐在案前的圣人不经拍着膝盖, 笑骂道:“你个小丫头片子, 成日咋咋呼呼的,哪里还有个公主样!”
“这点, 你还真得跟你阿姐多学学!你跟你阿姐比起来,简直就是个长不大的黄毛丫头!”
华阳轻拍去身上沾染的微尘, 不满地嘟囔着:“阿耶, 我本来就是个还没长大的黄毛丫头……你拿我这个黄毛丫头和九天神女似的阿姐相比,不是在欺负人吗?”
这番话一出,圣人既是气又是笑:“你呀你,净会捡些漂亮话来说!难怪别人都拿你没办法!”
闻言, 初沅亦是忍不住地垂下眼睫,悄然浮起唇畔的淡淡笑意,带着些微羞赧。
廊庑旁半垂着竹帘, 透进碧影斑驳。
她垂眸笑着, 率先迈出靠近的第一步, 从廊道的另一头款款走来。
听到这由远及近的跫音, 谢言岐几不可见地, 往旁边退让了半步。
错身而过之际, 倏然风起,吹动彼此的衣袂,有刹那间的相碰。
淡淡的清香,带着久违的熟悉,若有似无地被风送到鼻端。
谢言岐不由神情微恍,始料未及的下一刻,素白的绢帕便如振翅蝴蝶,翩翩然落入了怀中。
他下意识地抬手接住。
与此同时,初沅亦是如有所感地回过首,蓦然朝他望来。
她瞳眸澄澈,有细碎天光穿过交错的枝叶,照进她眼底,愈发显得那双眸子剔透若琉璃。
只一眼,谢言岐便跌入她眸中流转的盈盈眼波。紧接着,心脏似是骤然失重下坠,扯起几欲撕裂的疼痛。他的眼前,又是一阵接一阵的发黑,晕眩得只能瞧见重影幢幢。
她姣好的面容,亦是在视野里模糊不清。
恍惚之际,面前的初沅从广袖中探出玉手,就要去接他手里攥住的绢帕。
然而,还未待她触到绢帕边沿,谢言岐便从剧烈的疼痛中,极力撑住了几分残存的意识——记起那日承恩侯府门前,她指尖轻划过手心,带起的震颤悸动。
他冷不防地将其拿高,挂在了探进廊庑的花枝上。
初沅只在匆忙间,感受到他垂落下的广袖,扫过手背的一片微凉。
初沅先是一愣,随即抬起鸦睫,怔然望着一步之遥的谢言岐。那双本就大的眼睛,又是错愕地睁大一圈,泛起朦胧水雾。
如果那个雨天,只是浇灭了她满心的雀跃。
那他现在的这个动作,无疑是推她跌入深渊。
原本她以为,他们之间,或许只是梗着三年时光的隔阂,难以再回到从前。
没想到如今,他竟已厌她至此。
对她这般避之不及。
难道,她和他的过往,当真有如此不堪么?
当着大庭广众,初沅长久静默地望着他,眸中流转的点点水光,皆是无声的质问和控诉。
又何尝,不是对他的另一种凌迟?
心脏的抽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谢言岐喉结微动,浓郁的血腥味堵在喉间,让他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
初沅用目光描摹着他熟悉而又陌生,随着倏忽而过的三年,变得愈发锋锐幽邃的眉眼,努力地平复着,压抑着,连呼吸都在慢慢变得滞涩,几近窒息。
终于,圣人的一声轻唤,宛若石破天惊,给她灌入了生的空气。
——“初沅,你这是怎么了,还在哪儿愣著作甚?快过来。”
听到这句话,初沅倏然回过神来。她迅速整理好情绪,伸手取下枝头的绢帕,随即回头看向身后的圣人和华阳,佯作无事地,弯了弯眼睛,“……好。”
……
因着她们的突然而至,原先的议事,便只有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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