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以为你们总还要在国公府住上好几年,待……”年节里,有些话不好说出口,温夫人顿了顿,继续说道:“不曾想,你同姑爷完婚还未过半年,姑爷就同国公府分了家,还趁着年前就搬出了国公府。”
她阿娘果真是要说分家这件事,温虞捂住嘴轻咳了一声,强掩住心虚,缓缓说道:“阿娘,您知晓的,这些时日里,国公府上出了不少事,大老爷同陈南王一案竟有牵连,而夫君又是陈南王一案的主审,自是不能徇私枉法,包庇大老爷。”
“我想着,如今分了家,其实也挺好,免得同大房多生龃龉,闹的家宅不宁。”
温夫人看着她,目色平静,语气也寻常。
“这也有几分道理。”
“既如此,那沈六郎欺辱下人一事,也是促使分家的缘由。”
“都知道沈家长房,十余年来,生了七位庶女,方才盼得一子,如珠如宝,娇生惯养的养着。”
温虞刚放下的心又给提了起来,想也没想便先认错,“阿娘,我知错了。”
温夫人问她,“错在哪儿?”
温虞尤是几分不服气,却还是老实答道:“我不该轻易插手沈家大房的事,可沈大夫人迁怒无辜之人,且原本就是沈六郎的过错,我实在瞧不过眼。”
“你既然是为了帮无辜之人,又怎会是有错呢?”温夫人问她,语气淡然,也听不出喜怒。
温虞一时被问住,面露迷茫。
温夫人面上这才浮起了几分无奈,直接点醒她,“你是错了,却不是错在帮人这件事上。”
“你这些日子难道不曾想过,姑且不论姑爷为何要在此时提出分家,但在旁人眼中,姑爷怕是有为你出头的意思。”
“如今,姑爷深受陛下器重,旁人轻易动不得他,岂不是会将主意打在你身上?”
“何人会那般想呀?”温虞愣了片刻小声嘟囔了一句,沈阎王从来都不是个会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的人,且他又不喜欢她,分家必不会是因为她。
但她阿娘说的也对,就像沈家老夫人从前是很喜欢她的,自打沈遇提了分家之事后,不也待她逐日冷淡?连她制的香也不愿意用了,可见心中对她还是有怨怼的。
温夫人轻叹,秀眉微蹙,一双美目里满是对温虞的担忧,她轻拍着温虞的手背,轻声道:“你说还能是何人?自然是沈家长女,东宫太子妃。”
若非是紧要事,温夫人原是不打算今日前来探望女儿。反正过两日,女儿便要回娘家,母女二人再关上门说私房话也不迟。
也没得被旁人说嘴,说些诸如‘这才分家第一日,岳母就往女儿女婿家中来,定是要拿长辈的款来做女婿的主。’这类的话。
温家在满地勋贵的上京城来说,家世并不显赫,当年温大人未同温夫人商量,就同沈国公定下两家婚事时,温夫人心中是极不愿的。
一来,沈家出了位太子妃,沈家天然就站在了东宫一派的阵营。
吴家四十年前多少风光,却因卷入皇室纷争转眼破败,温夫人年幼时亲眼目睹家中长辈因此获罪,亲友避之不及,唯恐受吴家牵连。
荣华富贵、金银玉帛、千金之躯的美好日子如同过眼云烟,又受十年颠沛流离之苦,最后随父母到了蜀州,才又算过上安稳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温夫人已经过够了,再不想女儿受一回。
偏偏温家又回到了上京,不想让女儿遭人冷眼,温夫人是铆足了劲,硬着心肠将女儿给教导成合格的上京贵女。
在这上京城里,流言蜚语也可能是杀死人的利刃。
二来,沈遇小小年纪就敢脱离沈家的庇佑,独自去闯荡挣下一份前程,心志何其至坚?温大人以‘此子绝非池中物’来称赞沈遇,而温夫人却是忧心这般人物,又怎会将儿女情长放在眼中?
后来又出了些事,温夫人终于想清楚,将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嫁给沈遇,也总好过让人作践而毁了一生。
温夫人深知她这女儿,受了她这些年的教导,如今明面上为人处世,都已是极妥当,实则内里一如年幼时那般,不愿受拘束,性子懒散又活泼,整日里就只念着个吃字,和制香之道。既知晓插手大房之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却又不愿考虑太多。
就如当下。
温虞仔细想了想,同沈遇定亲起,她见太子妃的次数并不多,每回见,也只觉得对方果真当得起上京第一美人的名号,一言一行都像是比照着量尺量过似的,仪态完美到让人无可挑剔,便连性格也是温柔善良,宫人在她面前失手打碎了茶盏,也并未苛责。也曾听旁人说起,太子妃对沈六郎被骄纵太过表示不满。
她想着想着,神色难免带出了一二分漫不经心来,叫温夫人看的一清二楚。
温夫人无可奈何,算着时辰,待太久叫人说闲话,便又握住温虞的手,也不管她能不能听进去,只挑着紧要的话交待,“便不说国公府那堆糟心事,姑爷既同国公府分了家,同东宫的关系便淡了一层。”
“人心难测,你当不知昨日同你笑脸相迎之人,今日又会是如何一张面孔。”
“明日宫宴上,你且要提起精神应对,行事稳重些,若遇着事千万记住要同姑爷及时相商,可记住了?”
温夫人深深地看了一眼温虞,神色中的忧愁浓重到让温虞全然看不懂。
见温夫人那双满是温柔的眼微微泛着红,温虞连忙应声道:“我记住了,阿娘您就别担心我了。”
“等初二那日,我就能回家看望您同阿爹和兄嫂,还有阿云。”
“也好。”温夫人叹了回气,话锋一转,却是带着一二分笑意,落回到了温虞最想避开的话题,“近来姑爷待你上心了,你也该对姑爷多上上心才是。”
温夫人又嘱咐了几句,“你二人成亲已有半年,如今又是独居一府,只你二人住着,很该好好相处,早些时候怀个孩子,我同你爹也能安心不少。”有了孩子做牵绊,这两人也总能将日子过的长久平顺些。
温虞抿着唇,这下才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呢。她一心是想沈遇恢复成从前那般,冷漠待她,各过个的才好。
可这过日子,也不是她真能一人说了算。
她思绪万千,有诸多话想要同亲娘说一说,可一眼看见温夫人温柔的眉眼,她又说不出口了。
关上门,母女说私房话是一回事,开了门,母女二人再不提旁的,皆是神色淡然,唇边缀着一丝浅笑,便连步调也相同的徐徐和缓,谁能瞧出来,方才温夫人的焦灼之意呢?
“你将府中料理的很是妥当,我便安心了。”
“阿娘慢走。”
温虞送了温夫人她在东角门乘上马车,目送着马车远去,回到房中以后,她才终于泄了一口气似的,松了松酸软的肩背,苦着一张脸倒在软榻上。
原本满腹心事就无人可说,而今日她阿娘来一趟,温虞便又多了好几桩恼人事。
陈嬷嬷走上前来,轻拍着她的背,哄她,“姑娘,先用过午膳,再歇着也不迟。”
“夫人同姑娘说的那些话,一心是为姑娘着想,姑娘可不该同夫人置气。”陈嬷嬷一如每次温夫人训责了温虞那般,安慰着温虞。
“阿娘并没有训责我。”温虞叹气道,“罢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好多事儿呢,也不知该如何同嬷嬷你讲清楚。”
她站起身,活动着肩膀,忽而有一股暖热的奇异香气在她鼻尖萦绕。
经久不散。
这股香气让她暂时忘记了烦恼,“这味道倒是好闻?”
“走,咱们去瞧瞧。”
她强打起了精神,朝房外走去。
*
有那打刑狱司大门经过的太监张平,听得里头传出来的瘆人的哭喊声,浑身忍不住一抖,谁都知道进了刑狱司,不死也得脱层皮。
偏张平身上担着一桩差事,他这会儿得向刑狱司那位阎王爷传话呢。
他咽了咽唾沫,走上前去。
*
刑房应属暗房,墙上油灯皆被点燃,昏昏黄黄的烛光,好似被那正在受杖刑之人凄惨的喊叫声惊得瑟瑟发抖,一抖便将其间人影给抖的扭曲可怖起来,形状似鬼魅,此间如炼狱。
那臀股被打的皮开肉绽,仿佛连胆子也被打碎了般,边哭便喊饶命的人,可不就是王二郎?
宋从武双手交握在身前,青筋暴起,他时不时看向沈遇,见他岿然不动,淡然监刑的模样,不免为王二郎捏着汗。
王尚书将王二郎鞭笞二十鞭的意思,难道沈遇当真不明白?
那妓子既然已被查清并非王二郎所杀,为何还要重罚杖两百?当真是不怕将人给打死了,如何同王家交差?
张平一路随着禁卫走向刑房,听见王家二郎的哭声同那板子打在肉上的闷响交叠着,愈发是心惊胆战。
宋从武一眼瞥见张平身上的褐色宫服,心道宫中来人为王二郎求情,沈遇还敢继续施刑吗?
沈遇听见了来人的脚步声,却并不为所动,浓郁的眉眼在阴森昏暗的刑房里,像是被罩上了一层厚重的森冷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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