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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他即便是在怒的时候,声音温文尔雅,但令人听到耳里心头发憷,丝毫不怀疑他那个“杀了你”是不是真的。
  朱令月如坠冰窟,浑身冰凉瑟瑟发抖,满口腥目中飞星,惧怕中生出怒意,伸手揉搓一把火烫的脸,手拄地面发了疯一样拽着奴子胳膊将她往李弈掷去:“他敢伤我,拿下他、拿下他!”
  她扶桌走到窗前,唤楼下朱家的车马仆从。“叫伯父报官。”回头对李弈颤声道:“竖子等着,我今日绝不与你甘休!”
  又对楼下道:“派人通知郑府——找丞相。”后三个字扬了声调,嗓将欲破,满堂皆可闻。
  李弈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疯了般的折腾,抛起手中拽的那只野雉,羽飞鸡叫,落到了赶来调和的胡姬酒楼老板怀中。
  “劳烦替我拔毛,炖了。”
  ……
  这家胡姬酒楼不多会儿就团团围了许多人。
  酒楼里野雉鲜羽落了一地,瓦罐中渐渐飘出鸡汤的香味,二楼只留下朱令月奴仆和李弈,朱令月发过怒后,便以手绢掩面,嘤嘤呜呜的抽泣。
  朱恂听说有人在长安闹市欺负朱令月,又惊又怒,修书一封与京兆尹,弃车骑马,奔了□□条街,气喘吁吁下马来,整一整衣冠便提袍上楼。
  朱令月看见她伯父,喉中迸出一声哭喊,跌跌撞撞扑了过去,“伯父,伯父。有人当街打我……”
  朱恂见她面上红肿,簪环狼藉,便即震怒:“哪个干的?!”
  “我。”
  她身后不远,李弈安静伫立。
  朱恂未曾与他打过照面,见他年轻,衣袍又简便,只当是哪个书生贫家子辱上门来。气的衣袖直抖。
  “虎狼之子!胆大包天!你,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平阳侯朱恪之女,当今丞相、武安侯世子未过门的妻子。”李弈道。
  “她还是当今皇后的妹妹!”朱恂没想到他竟然是明知故犯,羞恼跌足,又搬出了一个名头,要震一震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正在此时,京兆尹王伦带人赶到了——朱令月身份特殊,最近诸事闹得长安沸沸扬扬,他不敢轻忽,立即领了几十个差役跟来。
  王伦才登上楼,没与朱恪寒暄两句,一抬眼看到了抱着手站在堂中央的李弈,唬得差点跳了一跳。
  “李……李将军?你怎么在这。”
  朱恂愣了,看看王伦,又看看李弈,小声问:“他是谁?”
  王伦一脸诧异看着他:“你不认识吗?新上任的执金吾李弈李将军啊。”
  朱恂瞬间惊了个魂飞魄散。
  朱令月自小长在章华,又是闺中人物,在章华郡作威作福惯了,乍来长安,只知道丞相是大官,李弈的执金吾她闻所未闻,只当是个和章华王都尉差不多的督军。
  实则京城没有不知道执金吾的。
  京畿地区有屯兵六万人,其中未央宫北有直属皇帝北八校尉领兵马四万,称为北军,未央宫南有调自各内郡卫尉统领兵马一万,称为南军。南北两军平素操练、农事、演垒,除了立秋日兵马演练之外,不得皇帝虎符不得调行。
  剩下的一万其中有五千郎官,下分为羽林郎与期门郎,常驻未央宫内,多为长安世家子弟。
  剩下的五千便是执金吾引领的缇骑,掌管京城巡查、御前先导,也是京城唯一可以执兵带甲过列市的军队——玄旗一立,猎猎过市,某些小的侯爵都要躲避,可谓威势骇人,谁也不愿意惹的。
  京兆尹便是敢梗颈子稍稍顶一下丞相,也断然不敢惹要一起共事的执金吾。
  王伦陪着笑,走过去:“李将军,今天休沐?怎么没见人跟着。”
  李弈不冷不热与他寒暄两句,抬脚便走。
  王伦忙问要不要调两个差役跟着,李弈制止了,提了酒楼老板煨好的鸡汤,径直下楼。
  朱令月倒抽了一口气:“你就这么放他走了?”
  王伦笑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说清就好了。”
  李弈头也不回的离去。
  朱令月拦他不住,急的跺足,忙叫人催丞相到了没有,等了半晌,郑府来的却是方才被她辱走的谢氏奴仆,道:“女郎还没过门,这是女郎家事,不便插手。”
  朱恂请知她遇到这样的事脸面过不去,安抚道:“令月,回去让你婶婶给你敷药,我带了马车来,走,咱们先回家。”
  朱令月恼怒至极,狠狠推搡开他,厉喝“滚”,独自快步奔了下楼去。
  ……
  第二天,朱府有了消息,主动提出了先前的一万金是与郑无伤的调笑话,正式纳了聘,纳吉问名,两家合计,将婚礼定在了十月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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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肃杀(十一)
  李弈在长安闹市偶遇朱令月、并警告会取她性命一事隔日就传入了郑太后的耳中。
  此时, 郑太后正在疑惑朱晏亭出乎意料的沉默。
  冷笑道:“原来是把手伸出了未央宫”
  虑及李弈本就一武夫,倘若豁了性命不要, 意气之下私斗杀人, 岂不坏了大事?
  郑太后手书一封与任职郎官的长亭侯郑安,命他盯着缇骑的动向,绝不可轻忽。
  郑安接到信后, 为这事焦头烂额,他并不像执金吾一样能以巡查之名提携数骑招摇过市。
  又受制于长安城对家丁、私兵、武器的森严控制。
  思来想去,只得用最笨的法子——花钱雇人盯梢。
  婚礼之前, 从朱雀门到玄武门, 郑府到朱府之间的大道和坊间, 凡玄甲缇骑巡查经过之时,便有耳目交接的动向。
  朱令月也收到太后的严令不许踏出家门,在院落之中远远听到墙外马蹄之声都会回到屋中躲起来。
  郑府风声鹤唳,朱令月提心吊胆,战战兢兢,颇有朝不保夕之感,只恨吉日尚有半月, 不能早日完婚。
  李弈故意一般,也不坐府治事, 以熟悉长安为由, 日日亲自带甲巡查,腰佩长刀,鞍挂铁弓,壶盈箭矢, 每每似有意似无意的绕道于郑府门前。
  这一行为吓得光是郑安就亲自跑了三趟。
  第三次, 他受不了, 在坊前拦截了李弈,好说歹说拉去喝酒。
  郑安是两朝元老,在京城禁军中颇有威望,他苦苦相劝,李弈也推拒不得。
  两人在极乐坊找了个酒楼雅间,郑安喝得酩酊大醉,满腹委屈朝他倾吐,道本来相位应该是他,轮也轮不到郑沅这个草包,以至于他堂堂一个实打实军功获封的长亭侯,如今沦落到保护小女子。
  郑安满面虬髯微抖沾上些酒液,趁着无人,借着酒劲,语重心长道:“李弈,结两姓之好是好事,你、你不要不懂事。”
  李弈笑道:“君侯你姓郑、那女子姓朱、我姓李。你们结两姓之好,与我何干?”
  郑安哂笑:“你是皇后的人,皇后是那位的人。”他指一指头顶:“你也就是那位的人。怎么,你是瞧不起郑家,攀不上这个亲戚?非得从中作梗?还是皇后殿下指派你的。”
  郑安军旅出身,快言快语,李弈应答如流。
  “是私仇,君侯到章华去问,那女子的父亲与我之间有深仇。”
  “你怎么如此意气,你正是红人,大好前途,为了个衰女子白白葬送?”
  “人活一口气。苦受得,窝囊气受不得。”李弈满饮大口酒,眉梢飞酒意,醉目睨他:“我自有主张,君侯不必再劝了。”
  郑安一怒之下,将酒樽一放,红着眼睛吹胡子瞪眼:“你就是不懂事。你睁开眼睛看看,李将军,大势已定!”木箸击得桌案啪啪直响:”郑沅那草包已经是树大招风惹人怨。万一我家有个什么,多的是人拼着命也要把皇后拉下马,你不帮着我,还尽添乱。”
  “是吗?”李弈笑着看他,喃喃了一句:\"大势已定?\"
  郑安笃定的,重复道:“大势已定!”
  ……
  郑安与李弈剖心掏腹谈完的第二日,李弈依旧弓马齐备、照常去郑家门口虎视眈眈,气的郑安直骂娘,却也只得依旧叫人盯梢,别无二话。
  ……
  郑太后的目光放在李弈那里的时候。
  朱晏亭出人意料的安静。
  婚期之前的整整一个月,自吴若阿获封以后、未央宫内无大事,诸夫人各安其命,每日需呈皇后本人决断的文书寥寥无几。
  朱晏亭每日最大的事情就是向太后晨省,而后晚间偶尔侍奉齐凌。
  长日无聊,在六博以后,她又染上了黑白对弈的瘾,闻郑韶是“河东圣手”、弈术无双,经常召她来讨教。
  浮香幽幽,宫漏点点,棋罢指凉,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连郑韶都看不过去了,有日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的提醒道:“殿下就……听之任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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