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见弯弯木浮桥,迤逦横斜如飞虹;重重玉阑干,阶阶直上九重霄。
但——
所有栏杆、浮桥里,密密麻麻,点点皆是甲士身影。
这是门破时刚刚赶到、才伏下的五千弓|弩手。
……
椒房殿笼罩在朝阳里,朝阳不烈不燥,暖阳的光辉似温柔的手抬在殿檐下,但整个宫殿的人都坠在冰冷恐慌中。
马上要登基的皇太子,竟然在这宫里诡异地消失不见了,而最后将他抱入内殿穿衣的皇后神智已失,态若疯癫,哭啼不止,鞋也跑落了,赤着足披着发,不停在宫殿里转。
哀哀叫唤:“昱儿、昱儿。”
齐元襄也不顾失礼,大步迈入椒房殿,推搡失了魂的宫人,推翻荧煌烛盏,踹倒香炉雾鼎,将座椅上锦垫翻下来,又逾矩直寻到寝殿,在龙衾凤被中惶急翻找。
整个殿里宫人也乱成了一团,砖地被各种足音砸着,人影乱幢幢打在窗上。
满殿里皆是脚步声、喁喁声、哀泣声。
“大将军……”
齐元襄纵情恣意惯了,宫禁敢自由出入,他身后的护卫却没有这样大胆,在殿门口踟蹰。
鸾刀迈出殿门找寻,齐昱学步很晚,只能巍巍站立,应当跨不过门槛。但殿内众人都翻遍了,愣是没有丝毫踪迹,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她走出殿来。
堂下正吹着东风,轩顶风声浩浩。
宫殿藏风聚气,门廊花楹挡柔了风,偷溜进来的细细秋风扑帘,轻轻打在门上。
忽然,不知是被这细细的响动提醒,还是被眼角窗上行过的黑影惊到。
天光大盛,秋阳煦暖里,鸾刀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像一把尖刀猛地刺进背脊,冰冷刀锋向下直剐去。
她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浑身的血都向脑子里涌,双足却像灌铅一样,难以挪动。
“快……”
她张开口,望向齐元襄的护卫,手指扶到门框上,声音像从滚颤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又好像只是一声沙声嘶喊,只是一个音,含混听不清。
护卫自然不知她何意,投来不解的眼神。
鸾刀在极度惊恐惧怖中,本能的抓上殿门的门框,“轰——”一声跌撞进去,刚好看见昏沉沉殿里一道金光,像凤凰的翎羽,美丽不可方物。
是那支箭!
被铸进了椒房殿的金屏里,与凤羽混杂一体,连她都已经遗忘的那支箭!
随着不知发自何人的惊呼。
金光凶狠掠过,冲破雾霭沉沉的香雾鸾烟,箭风掠起轻飘飘的楚帷鲛绡,直接刺进了齐元襄的喉咙,一箭封喉。
齐元襄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眼球鼓突出来,肩脖的筋像蜿蜒紫蔓,他痛苦的抓挠,嘴拼命张大,被血沫呛得浑身抽搐,向前栽倒。
他像被一滴热油煎熬的虫蚁,四肢蜷缩,痛苦的在地上挣扎,血不住地从脖子里淌出来,浸过地上柔毯,浸湿他的锦袍和金冠,黏在额的发下一双鼓突的眼,似从地狱里狠恶地望向殿中一角,愤怒、绝望、怨恨、痛苦里,也带着深深的疑惑。
很快,从喉咙里汩汩喷出的血沫呛得难以呼吸,他呜咽着,两手抓紧地上的绒毯,一会儿,指节慢慢撒开了。
那双眼睛还望着殿角,直至瞳孔散大,笼上灰蒙,至死未阖。
鸾刀顺着他最后的方向看去,浑身的血一瞬都冷了。
本应“疯癫失智”的皇后站在那里,手里挽着从章华带来的那把弓,旁边是宝架。
原先,这把黑黢黢、望着腐朽苍颓的无箭之弓就架在那里,只为纪念章华长公主,连椒房殿的宫人都忘了那是一把兵器。
朱晏亭手里挽着弓,手指搭在弓弦上,飘摇的长袖,还在一下一下的晃。
转头看向了她。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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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永昌(十七)
鸾刀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朱晏亭的眼神。
若说她疯了, 那双剪水双瞳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若说她没疯, 颊腮边丝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又令人心底发寒。
她望着她,自华屋暗影深处。
她脑袋轰然,一瞬, 什么都明白了。
张了嘴,千言万语,却不知从哪一个字问起。
也就在此时, 朱雀门的方向天际腾起红光, 照亮半边天, 四处起喧声,未央宫人翘首东望。
朱晏亭的眼睛越过鸾刀,向外看去,火光像天边的云霞,绯云密布,斜斜的盘踞,照得殿里也明晃晃。
照得她面上明暗交错, 仰头看着窗外,笑意深了些。
两扇宫门开敞着, 血腥味从里灌出来。
齐元襄的亲卫被提醒闯进殿里时, 他人已经咽气了。
殿中大滩血泊,齐元襄的尸首趴在当中,今日为了太子登基而穿着佩戴的华美褒衣博带皆散开,喉咙里插着一支金晃晃的箭, 活像只被钉在地上的蛱蝶。
僵跪在门口的鸾刀似被丢了魂的行尸, 双目在向殿里望, 又似不全在望殿里,空洞双眸透过虚空,看着其他什么。
亲卫惊惧交加,连声呼唤:“大将军!大将军!”
原来齐元襄生性多疑,曾在鸾刀险些用刀将他砍伤时搜过椒房殿,收走所有的利器。
如此精细,却最终还是死在了曾经任他率性搜刮、欺主掠仆的“柔软殿宇”中。
亲卫等推他不动,探得鼻端已无呼吸,纷纷拔出刀,四面顾看。
但看到执弓的是皇后,个个五雷轰顶,满脸惨白,其中两人佩刀直接落到地上。
当先为首那人,想来是临淄嫡系,又深受齐元襄的提携,尚能颤着声问:“殿下……为何刺杀大将军?”
朱晏亭双手执弓,轻轻搁回宝架,从暗影里慢慢走出来。
“臣弑君,叫刺,君杀臣,叫诛。卿慎言。”
那双凤目清光凛凛,看得后者竟生生打了个激灵,威视睥睨,哪里还剩半点往日懵懂混沌?
倘若她并非失智,却任人剥夺权力,尊严落地,以至于欺己辱儿,忍辱负重,蛰伏这么些日就为了一击必杀,如此心机,怎么不叫人后脊发凉?
那人不禁恻恻然打了个寒战,被这一问堵得哑口无言:“可……可是……大将军……大将军为同三公,所犯何罪,殿下何以……不审不问就诛他?”
朱晏亭只看着他,她看着看着,眼里就生出了稠密的笑意。
不答反问:“你举着刀,是要杀孤?这位……将军,你要在未央宫里刺杀皇后?或者是,太后?”
连连三问之下,那人手里的刀颤个不住,手腕缓缓放低——齐元襄已死,太子今日登基,明面上,未央宫就只剩下她一个主人。
不管是谁要借机上位,她都会是太后。
“现在把刀收起来,孤就当没看见过。”
此时的宫殿里,手里握兵器的都是齐元襄的人,但朱晏亭手刃斯人以后,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闲庭漫步一般,泰然自若地缓步走到齐元襄尸首旁。
那几个人竟不约而同往后退了几步——对她神鬼莫辨的出手惧怖如此。
朱晏亭尚散发赤着足,足底不免沾上血污,裙裾移过后,步步在殿里留下带血的足印。
自顾自俯身在尸首袖子里,扯出一截带血的绶带,扯掼出那个明晃晃的金印。
……
火烧红朱雀门上的半边天,像一场旖旎颓靡久久不散的霞,将椒房也映作绛红色。
皇后居住的宫掖椒香浮动,寻常就较旁的宫室温柔些,此时陷落火光血色里,更是烟斜雾横柔金鼎,幕幕珠帘,似随时都拥含着绮丽的秘密。
鸟雀未敢窥檐,宫门寥落深闭。
宫禁,尤其是后宫,是阴谋最佳的温床。
任是一朝重权在握、统率天下兵马、头戴千重冠、身垂朱紫绶,他死在皇后的寝殿里,也只能悄无声息被香雾淹埋,不辨形迹,不为人知。
朱晏亭并不急着处理尸体,没有第一时间将此事声张,控制椒房殿后,囚禁鸾刀,紧闭宫门,封锁消息,只宣椒房殿官宦之首大长秋来见。
太子被她喂了一点昧下来的安神药,藏在装衣的笥里,黑甜浅寐一晌,面颊犹自红彤彤。她先伸手轻探其鼻息,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将其抱出来,挨上他温热的颊,眼目微微潮润。
望着窗外的火光,无暇逗留,依依不舍转过身,欲将此子付宫人,递到一半,手又收了回去。
“传……”犹豫了良久,才再度开口。
“密传侍中朱恂夫人张氏、太仆谢谊之妾乳母张氏、掖挺令景轩,同至。”
“诺。”
大长秋名为椒房殿宦官之首,但在齐元襄掌权后一直虚置,接到诏命匆匆赶到,只见内外一切如常,迈进殿里,才被殿里血腥的一幕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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