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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廷尉寺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自张绍走后,九卿暂未补位,由原先的廷尉正黄文启代管,按说应当水泼不进,然而一路上至卫官、下至执吏,仿佛都未看见这女郎,由她直登诏狱。
  狱门后阴寒恻恻,复行良久,才至看押李弈的所在。
  一个月前风光无两、几欲登青云直上掌录尚书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将军,倚壁而坐,头颅低垂,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出人样。
  女郎停在他的牢门外,静静看着他,直到他有所感知,慢慢抬起头。
  蓬发之下,颊烙鞭痕,面上唯一片血红,不辨五官,看不出哪些是血,哪些是伤,唯双目黑白轮转,凛凛如昨。
  看见来人,他咧开嘴笑了,喉咙破了,声音嘶哑:“长公主,贵人临贱地,所为何来呢?”
  牢门外,为蜡黄灯火所罩、血点横斜栏木分割的,正是舞阳长公主齐湄的脸。
  李弈淋漓血迹披面,盯着他:“臣如今才有两三分明透,吴王咬我谋反,是公主的意思吧?”
  齐湄没有答话,表情冷冷的:“你后悔吗?”
  李弈道:“不过是些刀枪刑刺,糊弄娃娃的玩意,我早就见惯了,还能如何?公主喜欢,就把我这身骨肉刀刀片下来,骨头拆下来,一件一件拿去,我绝不吝啬。”
  齐湄伸手抓着血污斑斑的木栏,指尖几要嵌进木里,含着怒意又刻意压低的声音微微发颤:“李弈,你不过一家奴,泥淖里的犬彘,登不上台面一条贱命。孤给你几分薄面,你当真敢顺杆往上爬,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
  李弈抬起头:“公主,我就算是家奴,也非你的家奴,我就算是狗彘,也不是你的看门犬。”他顿了顿,唇角扬起,竟是一笑:“我的命,贵着呢。”
  齐湄觉察指尖疾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截指甲断在了栏锁间,她缩手回袖,指尖紧紧扣住衣袖一截,放加个疾抖的袖口遮压下去。
  她一时寻不到说辞反驳,只得连连冷笑:“孤瞎了眼,孤悔之晚矣。孤意下嫁,本是为全我皇兄的心意,你算,你算什么……”
  李弈没有再答她的话,从鼻中轻哼了一声,换个坐姿,兀自阖目养神。
  齐湄自站了一会儿,拂袖而去,走出几十步,又转回来:“我告诉你,皇嫂被你连累,已经被贬去了昭台宫。”
  李弈依旧低着头。
  “从没见堂堂皇后养病能养到昭台宫去的,明上不敢说,谁不知道那儿是冷宫,人人都在暗地里猜她是不是与你一起谋逆,连朱恂都不敢出门,躲在家里作了缩头乌龟。李弈,你多活一日,于她和太子就是多一日的危险。我如若是你,有什么颜面再活在这世上?”
  李弈抬起眼皮,深深看了她一眼,他朝齐湄的方向从嘴里啐了一口,血沫飞溅,在齐湄错愕震惊中,笑容明煦:“凭你也想要我死,做你的春秋大梦。凡她还有一口气,我李弈就算坠入十八层地狱,也会一层一层爬回人间去。”
  齐湄喉如塞物,愣怔如僵。
  他扬长声音:“长公主,臣衷劝你一句……今日起,莫待时,早行乐啊。”
  ……
  日落龙首,城阙忽晚。
  这日景轩值宵,自飧时过后,便悬着心。
  吴若阿派的人在午后来探听过口风,景轩便将所知尽数告知,道是少府令田冠也在走动,郑夫人对太子的抚育权似也志在必得,他已明陈君前,两个博士也赞同,眼下虽然七八成把握,也要看最终圣意裁决。
  申时,景轩得到消息,说东宫有动作,传之吴夫人的椒风殿。
  后吴若阿心绪不宁,从申时直至戌时,每过一刻钟的时间就派出人探听。
  东宫再有异动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东宫,无人在意那个不足两岁的婴孩离开生母不断搬挪,只在意内廷哪位夫人将得到抚养太子的权力。
  所有人心知肚明,且不说皇后的病会养到何年何月、回不回得来,这般小的婴孩一旦认了养母,一些时日就与生母无异。
  列宫望着东宫那小小一隅,直如饿饕之见血肉,消息在宫灯照得见、照不见的角落里流转。
  然而,似乎是刻意戏弄众人一样,申时传来异动之后,又偃旗息鼓,四檐悄然。
  直至月上中天,戌末时分,御前常侍曹舒引抬着匣笥的宫人才从东宫走出,明灯照道,逶迤行去。
  因眼下配得上照看太子的唯有郑、吴二人,宫人行走的方向与郑夫人的披香殿背道而驰。
  唯一的可能只吴夫人的椒风殿。
  探知消息这个消息后,吴若阿神魂若飞,心绪驰荡。几度徘徊阶前,引颈眺盼。又被宫中人劝回,道是“旨意未到,先到似有谋,易惹猜忌”。
  吴若阿只得回到宫中,不见外间情形,愈加坐立难安。
  这般煎熬良久,数着时辰便是再缓也该到了,外面还是一片死寂,终按捺不住再度走出宫门。
  夜风中寂寂立至中宵,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派出打探的消息如石沉大海,只知道太子移宫,虽从椒风殿来,却一个时辰了还没走到。
  她面色黯白手脚冰冷,虽然心中已冒出不好的猜想,然直至中夜景轩的消息来之前,始终残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太子移宫,至桂宫。”
  风扑焰苗,心火骤灭。
  “桂宫?不是披香殿,是桂宫?”她双唇都白了:“怎么会是桂宫?”
  传讯的只是个小内监,一问三不知。
  她问不出所以然,连传三封手书,到后半夜,景轩才冒险亲自过来与她解说:“夫人,奴婢也不知道,眼看着都要到椒风殿来了,奴婢正要来贺夫人喜,哪承想杀了个措手不及。”
  吴若阿问:“皇后走后,玉册在你手里?你竟然不知桂宫有新宠?”
  景轩忙道:“奴婢就算掌管掖庭玉册,也止于未央宫,不知晓桂宫。”他抓着头:“按理说不应当啊,就算不过奴婢的手,若有晋封,也该过少府,非奴婢耳目闭塞,真是未曾听闻过有这方神圣……郑夫人那里也在问呐。”
  疑惑不止于此,在众说纷纭的猜测之下,桂宫的新宠身份尚未落定,更叫人诧异的事就发生了。
  一向不喜暑热、年年从入暑至秋风起就绝对在清凉殿一步不挪的齐凌,次日一早便移驾去了桂宫,朝议公文等,一概改至桂宫明光殿。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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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沧海(四)
  这几日直欲将整个长安烧化的燥热未能侵袭上林苑。
  星罗棋布的湖沼、遮天蔽日的浓荫将暑气格挡在外, 自成一方天地。
  是以从绫室送到各个宫室的冰,人人翘首耳畔, 昭台宫却不那么在意。
  是以四个内监送冰来时, 鸾刀没有第一时间去看装冰的匣子,反是招呼他们歇凉,送上冰凉甜汤。
  等送走了内监, 鸾刀满怀心事去找朱晏亭,见她立在一处廊庑下,手持皎扇, 正朝外眺望。
  顺着她目光看去, 只见在宫台之外百来丈树干上赫然趴着一只斑斓花豹, 因暑热姿态懒散,幽幽碧睛朝这边望着,鸾刀唬了一惊,要去唤守卫。
  朱晏亭道:“不妨事,人走的道用鹿角和网隔起来了,不然咱们宫中统共十几个人,还不够这些猛兽填牙缝。”
  她摇着手中纨扇:“消息打探得怎么样了。”
  “张绍没有找到, 说是死了。”
  “死了?”朱晏亭微微一惊:“怎么死的?”
  “过泷水坠到了河里,死不见尸。”
  她蹙拢眉峰, 摇头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没有死, 被人抢先了。”
  “现在三宫口风紧,好在咱们还有些耳目。廷尉寺那边,李将军活着是还活着,但现在的廷尉正黄文启是长亭侯郑安的旧部, 一心要咬别的出来, 过了刑。”
  朱晏亭冷笑:“只要我活着, 他们就不会杀李弈。”
  “可多拖一天,李将军就多一天的危险。如今上意莫测,皇上迟迟不立新的九卿,也不知是要顺势扶黄文启上去,还是另有他意。”
  朱晏亭沉吟道:“他早就看郑氏兄弟不顺眼,怎么可能扶黄文启上。廷尉他是真的顾及不了了,现在没有别的事比他的尚书台重要。只有先铺开尚书台,才能由尚书台任命九卿。”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个关头发难。
  皇帝一直在推行尚书台夺丞相的权力,此际新制将行,旧制将替。
  新制和旧制交接的时候,最敏感的就是官员任命。
  要迅速任命新的九卿只能用已经在运转的旧制,新制就会搁浅,一旦搁浅,再旧事提及就难上加难。
  所以摆在皇帝面前的就是数不清的两难——
  保张绍,可能会失去中间派的支持。
  要任命自己的人快速填补九卿的空缺,重新掌握廷尉寺,又免不了过丞相的权,尚书台就成了一纸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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