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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 (伍倩)


  他真的相信人可以和命运做交易吗?
  “够孩子气的。”白凤究竟把那簪子扔开在一边,大不以为然。
  她从笔架上拈起了一支玉管细笔,继续抄写着被打断的经文,但她只抄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
  难道她不是也在做交易?她说服了自己,只要抬抬手饶恕两条本就不应该为她所剥夺的稚幼生命,甚至简单到只需要磨上一池墨、写上几篇字,就能够减轻珍珍妹妹的灵魂流离失所之苦,就能够洗脱自己这一身深入骨髓的罪恶?镌刻经文、建造庙宇、参拜佛像、拨动数珠……人们发明的所有,不都像柳梦斋偷了她的首饰再还给她一样荒诞又可笑?他们坚信做到了这些与他们真正的失去毫无关联的肤浅仪式,就能够免除失去的苦痛。
  白凤在这一刻感到自己与柳梦斋是如此同病相怜,但与他不同的是,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所爱的人们都去了哪里,他们却照样从她的生活中永久失踪了。
  她推开了桌上的经文,走到床前。詹盛言与她分手后,除了派人取回自己那一只石狮子外,剩下的衣裳、酒、书、银剃刀,所有零零碎碎的小物件都还留在她这里。她不准婢女们收拾它们,她要它们每一个都保持着他离开她时的样子。他一件贴身穿的祥云中衣就躺在她枕边,白凤把它抱起来,贴住了自己的脸。
  他的气味一层一层地卷起她,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密封在锡罐里的小飞虫,等他余留的最后一抹气息也被呼吸殆尽,那就是她的死期。
  白凤一声不出地哭起来,窗下,几缕阳光印在她抄写了一半的经文上;她那一笔字还像是个孩子,质拙又愚鲁,仿佛每个字都耗尽了全力。
  憨奴没发出一点儿声息,默然退出去。她扶栏远眺,看见两个人经过了院外,形貌好似是万漪和佛儿。
  憨奴没看错,而且她真应该看看这两个女孩到底要去哪儿。她们行色匆匆,一径走到了白姨的房外。
  白姨久病支离,连双鬓都已斑白,使女小婵也再三申明:“妈妈听不懂话了。”
  可佛儿死活不肯走,她坚持只要和妈妈说一句话,就一句。她一手拉住万漪,伏在白姨的耳边说了那句话,又把同一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佛儿与万漪对叹一声,准备相携而退时,白姨木然的脸孔抽动了起来。
  仿似是一具复活的僵尸,那咔嚓作响的关节带着白姨一寸寸从床上坐起,她灰白的乱发、被皱痕刻花的脸孔与眼皮仿佛都在抖动着发出滞涩的声响,但她的嗓音,佛儿和万漪都曾无比熟悉的嗓音,除了有点儿发哑之外,一如既往地老到冷酷:
  “你才说什么?”


第三十四章 《万艳书 下册》(9)
  水云乡
  隔过一日便是五月初九,正值詹盛言生日的正日。往年这一天的前后几日安国公府都是张灯结彩,大宴宾客,但这一年却殊为不同。诸路王公大臣也早已听闻盛公爷因未过门的未婚妻投环自缢而杜门悲悼,免除一概庆典,但为尽礼仪,这些人仍各遣家仆按成例持了名帖送上寿礼。府邸外的一条街照样是车马不息,公府的管家亦忙着记档礼单,并回以领谢的名帖,正不可开交处,忽见太夫人所倚重的一名唤作红珠的巫女出了大门,左顾右盼。
  管家见状,忙上前关问道:“红珠姑娘,可是太夫人有何吩咐?”
  红珠漫应一声,只四面乱望,好似在找人。不多时她就将眼光锁定在对街的一人身上,那人好似欲随着不绝的拜寿之人一同进府,却又趑趄着不敢前来。红珠穿过了人群直走到他面前,短短数句交谈,便将其带入了府门,直穿二门,往主人詹盛言的正院中来。
  詹盛言早已听下人禀过这几日是他自己的寿喜,却根本没入耳,甚至连一早参拜宗祠与祖先堂、母上大人与泥胎兄长的惯仪也已抛在一边,只知把自己囚在屋中。他的屋子里——并不是大门外,就在屋子里,摆放着一对石狮子。那是他少年时父亲送给他习练膂力所用,原本有大小不一的十来只,经谋反案抄家后只寻回了两只,小的那一只原存放在白凤处,两人分手后詹盛言派人取了回来,与大的这一只一同收藏。两只石狮一只三尺来高,一只则足有五尺,除个头以外,几乎处处相同,首披鬃,颈悬铃,鼻大嘴阔,威风雄壮。
  詹盛言手拎那一只大狮子往上举,他无比感激父亲曾拿这些个沉重冰冷的石头来训练他,幸亏有了这一把蛮力气,现在他才扛得起自己的人生。他把它高举过顶,一次又一次,直到浑身都大汗淋漓、酸疼麻木,然后他就放下狮子喝酒,喝够了接着举,举够了再喝……正当他昏度日月,迷迷怔怔,房门恍然间被拨开了一线,他看到巫女红珠探身而入,“二爷,有个人,您当见一见。”
  她也不等他首肯,便将那人引入:是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身穿夏布大褂,手持一根竹杖,颌下留着三绺清须,左边脸庞好似经过中风的病症,皮肤挛缩在一起,连带着眼目也无法张开,右半边的脸庞虽饱满少皱,肤色也红润健康,但眼目周围却镶嵌着一圈鲜红的烂边,眶中完全不见黑睛,竟是个双目全废的瞎子。
  詹盛言但觉这瞎子看起来似曾相识,但他的头脑早已在连续十多日的暴饮后变得迟钝不堪,半分也想不起曾几何时见过这人,也懒得去想,只将手中的石狮慢慢搁下,往后颓坐进椅中,闭目自饮。
  老瞎子敲着竹杖前来,先屈身行个礼,他说话时那瘫痪的半边脸似乎张不开嘴巴,因此只可从一半嘴唇中发声,吐字却听着异常清晰:“老朽蒙太夫人关照生意多年,上一次竟不知盛公爷贵驾亲临,多有失礼,请勿见怪。在此,先给公爷叩贺千秋之喜。”说着就打了个圆揖,一礼三叩。
  詹盛言听他如此言语,方才有所忆记:一条招牌四悬的街巷之中,岳峰指住一家楼馆,“太夫人常来的就是这儿,尹半仙子平馆,准没错。”……一位半面缩皱的盲眼老人端坐堂前,“尊客要测字?一字单问一事,问什么?”……几根蜷曲的指头摸索着纸上的“茆”字,“这可怪了,花之上,柳之右,却又暗藏一个‘节’字。”……
  詹盛言认出了尹半仙,遂嘟囔一句:“怎么是你?是太夫人叫你来的?”
  “不不,叫我来的是——”尹半仙在措辞上犹豫良久,方道,“少夫人。”
  “少夫人?哪一位少夫人?”
  “盛公爷您自个儿的夫人。”
  詹盛言把业已抵入两唇之间的酒瓶缓缓放低,抬起了两眼,“我夫人?谁是我夫人?”
  尹半仙把竹杖在地面上轻顿一下,“有位小姐娘家姓白,闺字‘珍珍’,确是尊夫人吧?”
  詹盛言鼻翼一侧的肌肉开始了轻微的掣动,“她让你来找我?”
  “正是。”
  “她几时让你来找我?”
  “昨夜。”
  “你晓得她已过身了吗?”
  “哦,怪老朽没说清,是尊夫人的阴魂请老朽来见盛公爷——”
  尹半仙没说完,詹盛言已扑过来。酒瓶翻倒,陈血一样的葡萄酒倾洒在凿花地面上。谁也难以预料一个烂泥般缩坐在那儿的醉汉一瞬间竟迅猛如雄狮搏羊,一把就将对方掀倒。那一头大狮脚下,詹盛言自己也已完全变身为一头狮,他脊背紧弓,被浑若鬃毛的连鬓胡子所包围起来的脸庞扭曲可怖,自牙缝里喷出野兽的气味,“你竟敢……你怎么敢?!你个老骗子,我非活活揍死你!”
  “二爷!慢着!”旁立的红珠奔过来,两手一起托住了詹盛言高举的拳头,“二爷,奴婢一早便有预感,今日须得替一位‘信使’在您这儿开路,所以才出门看寻,正撞见尹老神仙在府门外徘徊。这些年老神仙为太夫人乩卜休咎[19],十有九应,并非那些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可比,他是真真切切有‘另一边’的消息要传给您。二爷且听听他的说法吧。”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到底收回拳头,他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靠住了墙壁,又伸足把才飞起掉在一边的竹杖踢回到尹半仙手边,“你说我的珍珍——我妻子昨夜去找过你,那你先给我解释清楚,她为什么会找你?”
  尹半仙摸过了竹杖,也跟着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尊夫人说,公爷曾和她提过您那次光降鄙馆推测姻缘一事,因此她对老朽留有印象……”
  旧影自詹盛言的眼前飞过:珍珍圆睁着她令人魂摇魄荡的眸子,一团天真地问着:“他真这么说?说你的姻眷是在花街柳巷中的守节之女?太神了。这算命先生叫什么?”“名号尹半仙,就在崇文门福马巷,家慈总去光顾。”他笑了笑,贴住珍珍的耳鬓,她的水晶耳坠子冰润着他的低语:“可惜你如今已失了前世那一份推断造定的神通,只可屈尊求问于这些市井术士了。等成婚后,我带你一起去,算算看我们夫妻俩过多久能等来头一个宝宝?”珍珍一下子就玉颊似醉,
  扭过脸捂住了双耳,“大哥哥你也没喝酒,却这样欺负人,我不听你的混账话。”他笑着勾下她双手,在她耳边说了句更混账的话。那一座妆阁屋小如舟,却将人渡入春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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