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等她放下酒盅,却发现楚正则仍端着酒盅,正静静地看着她。
视线交汇的一瞬,他蓦地低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口中轻声道:“乞巧节万福。”
薛玉润一时失语。
在方才视线相对的那一瞬,他脸上没有被她揶揄之后的小小黑脸,相反,他神色专注地看着她,就好像……
就好像他的眼底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人一般。
一定是因为这儿烛火昏昏,帷幔飘飘,而青梅酒太醉人。
在楚正则因为她长久的沉默,而抬首望来的这一刻,薛玉润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低头扯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急急忙忙地道:“怎么?你突然发现自己能分出我这条裙子和昨儿的有什么不一样了?”
小狐狸捉弄人的时候,从来有条不紊、出其不意,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着急忙慌的。
薛玉润已经取下了披风,她飘飘若仙的宫裙在摇曳的烛火中,被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迷离的光。在这暖黄色的光晕里,她脸颊上的绯红便愈发的温柔姣美。
——青梅酒分明不醉人,但她面色薄红,饮酒咬唇的那一瞬……
在从前的那一瞬,她忽地和他前夜的缱绻梦中人合二为一。
而如今……
楚正则握紧了手中的杯盏,眸色幽深,声音喑哑地唤道:“汤圆儿……”
第28章
薛玉润有点儿慌。
她下意识地转头, 唤道:“珑缠,珑缠!翡翠玉子虾仁怎么还没上来?”
她的声音有一点儿发颤。
楚正则握杯的手一紧,指骨微微凸起。他低笑了一声, 松开了手, 道:“汤圆儿,你这么急着尝新菜, 就不想知道我能不能分清你的裙子么?”
他听起来声音舒缓, 透着点儿慵懒。只是, 这慵懒里藏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绷。
若是放在平时,薛玉润早就能发现这点不对劲,但此时, 她心底慌乱,听到楚正则云淡风轻的揶揄, 不知为何, 既是松了一口气, 却又有些小小的失落。
“你分不清也不妨碍它好看, 当然还是新菜更紧要。”薛玉润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伸手又给自己舀了一杯酒,活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似地, 一口饮尽。
青梅酒果香浓郁,可留在舌尖上的, 除了甘甜,还藏着酸涩。
薛玉润咬了一下唇, 借着酒杯的遮掩,悄悄地看了楚正则一眼。
楚正则正若无其事地握着酒杯, 看向戏台, 好像对她方才的异样一无所知。
好在珑缠跟堂倌交接, 及时端上了拜月宴的新菜“翡翠玉子虾仁”。
白里墨彩花蝶纹盘里,盛着青翠的汤。汤中还开着几朵杯口大小的荷花,也不知是如何细细裁缝才做出来的。而在荷花之间,放着两块约有她拇指高的澄黄色蛋羹。蛋羹被切成了圆柱模样,寓意“圆月”。其上安放着一块晶莹剔透的虾仁,怀中缀着一颗青豆。
论理,这是一道极适合夏日的菜。初一瞧,便觉得清爽宜人,让人食指大动。可薛玉润拿着银勺,神思不属地搭在虾仁身上,就像不知该从何处落勺。
戏台上的花旦已经开了腔,正在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薛玉润抿了抿唇,心里不知在跟谁赌气,手上用了些力气,银勺切开蛋羹,连虾仁和青豆一齐舀起。
然后,小小地咬了一口。
薛玉润本来还担心自己会食不知味,可咬下去,薛玉润才惊觉原来这“蛋羹”并不仅仅是蛋羹,还有细腻的豆腐。虾仁与蛋羹的鲜味交织,与微淡的豆腐相辅相成,再配上清甜的青豆泥翡翠汤,只觉清鲜适口,无比美味。
好吃!
心烦意乱的薛玉润,心里倏地敞亮起来。
她积极地舀了第二勺。
楚正则不重口腹之欲,他看到她伸第二次银勺时,便放下杯盏,一叹又一笑:“喜欢?”
薛玉润点了一下头,眉开眼笑地道:“嗯!”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珍馐佳肴不可辜负呀!
楚正则微微一笑,对德忠颔首道:“赏。”
“喏。”德忠领命,下去给掌柜的、堂倌和后厨分赏。
“让我听听这个云音班的《拜月》,说不准他们也能领赏谢恩。”因为楚正则泰然自若,薛玉润杂乱的心也静了下来,她托着腮,饶有兴致地看向底下的戏台。
“恨人间、会少离多,万古千秋今夕……”素白袍方巾的小生刚踱步而出。
他的步调和着音律,唱腔圆润,顿挫疾徐得当。他不仅基本功绝佳,亦不像有些戏子,虽是唱功极佳,可不与角色通情。云音班的这个小生,声调柔曼哀婉,一个“恨”字,实在凄楚动人,让薛玉润心下一揪,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珑缠,一会儿你去给这个戏班子打赏,请他们得空上薛府一趟。”一幕毕,薛玉润意犹未尽地将注意力重新挪回餐桌,立刻吩咐道。
楚正则饮酒的手一顿,他放下杯盏,问道:“这么喜欢?”
“这个小生,是真的很不错。”薛玉润用力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宫女问过小生的名字,继续道:“云枝?名字也很好听。你听他的唱腔,在都城是一绝。更不用说,他唱得出喜怒哀乐,不是一块光会唱词的木头。”
“而且,他长得也很好。他虽然比寻常小生更细瘦,瞧上去是白面风流的浪荡子。可他的举手投足一点儿也不浪荡,反倒透着潇洒的风骨。”薛玉润感慨万千地又看了眼戏台。
她托腮,目光在云枝和花旦身上流连,赞许地道:“我觉得,这样的书生,才配得上姣美的花旦嘛。”
楚正则眉心一蹙,扫了眼底下的戏台。云枝和花旦重新携手上场,正要开演第二幕。
楚正则的视线在云枝的脸上逡巡了片刻,冷淡地回眸,看着薛玉润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如果你要继续听下去,就逛不成银汉桥的灯会。”
他们毕竟不能夜不归宿,还得回静寄行宫。夜里路不好走,便是一路灯火开道,那也比白日要走得慢。
“诶?”薛玉润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我以为你算好了时辰的。”
“这是我们一时兴起,我怎么算得好时辰?”楚正则垂眸,慢饮了一口青梅酒。
薛玉润咬着唇,苦恼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发髻。
底下的小生在惊喜婉转地唤着:“姑娘,小生这厢有礼——”
显然是快要到月下相逢、最精彩的那一幕了。
“要不……”薛玉润竖着耳朵,眼睛看看戏台,又看看楚正则,迟疑地开口。
楚正则一听就知道她要选听戏,他放下了酒杯,也没有看她,视线垂落在酒杯上,语调疏阔而有几分落寞:“汤圆儿,我难得出宫。”
他这是从哪儿学来的?
这也太坏了。
薛玉润呜咽一声,流连忘返地看着戏台,想了想,迟疑地道:“那……”
楚正则磨了磨牙,道:“你别想跟我兵分两路。”
“我一句话还没说完呢!”薛玉润气道。
“你方才难道不是想说,‘那不如你去逛银汉桥,我留在这儿听戏’?”楚正则嗤笑着,神色笃定地看着她。
“才没有,你猜错了。”薛玉润捂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道:“走走走,我们去银汉桥逛灯会。”
楚正则唇角微微一扬。
但薛玉润放下手,紧接着道:“不过,我要先把云音班演《相思骨》的日子定下来。我想看《相思骨》的首演。”她不等楚正则作答,立刻道:“则哥哥,你可是跟掌柜的说好了的。”
楚正则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汤圆儿,我说的可是‘容我夫人思量一二。’”
薛玉润正襟危坐,毫不迟疑地道:“这儿呢。”
楚正则:“……”
楚正则差点儿被气笑了。先前是谁听到他叫她“夫人”,还暗地里要来戳他的?为了这个戏班子,她倒是答得挺利索。
可当少女眼巴巴地看过来,软声唤道:“则哥哥?”
一声叹息从唇齿间溜走,楚正则违心地道:“嗯。”
*
长街上,人流如织。远望去,人人手上提着灯,汇灯成海,将暗沉的远山也照出青翠,披上繁星所聚的银河。近则见檐角挂着富丽的灯,玉壶光转,似悬明月于檐下,又比明月多几分巧致。
薛玉润太喜欢这些各色的灯笼了,她在每一个小摊面前流连忘返,惹得楚正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不过,楚正则还没来得及说话,薛玉润就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先声夺人地道:“放心吧,我素来乖巧,不会乱跑的。”
她笑意妍妍,眸中盛着星海,小梨涡清甜可爱。
楚正则微微一怔,竟没有反驳。
“则哥哥,你别紧张,也好好看看,你难得来一趟呢。”薛玉润的眼神掠过一个又一个的摊子,随口道:“先习惯习惯,以后,肯定还会有比这更热闹的盛世呢。”
楚正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盛世吗……
薛玉润困惑地转头看了楚正则一眼,但见他神色如常,便很快又转过头去,指着一对高挂的灯笼,笑盈盈地道:“我要这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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