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臣的人在峁州查另一件事情,无意中发现当地一桩旧案十分可疑,两年前峁州一桩凶案,一家五口,家中夫妻和三个孩子深夜被人灭门,至今没找到凶手。这家人姓杨,正是从并州搬来的,家中人口和时间也对的上,经过追查核对,这家人应当就是郭子衿的养父母一家。”
“据邻居说,这家的男人喝醉酒曾跟邻居吹嘘,说还有个女儿当上了侯府千金,将来要带着一家人荣华富贵的。”卫沉顿了顿,说道,“臣已经派人围绕这家人追查下去,臣怀疑,他们其实很可能就是郭子衿的亲生父母。”
“可有发现?”
“有一些线索。”卫沉道,“人总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哪个人还没有三亲六眷,只要有,铁甲卫总会把他找出来。”
* * *
也就仅仅隔了四日之后,太皇太后心中的不安终于落实了。
楚家得了太皇太后的话,这几日约束一众子弟,不许出门招惹事端。然而皇帝压根就没打算从楚家子弟旁支下手,仅仅四天之后,铁甲卫客客气气地找上门来,传了承恩侯世子、也就是楚从婵的父亲楚涣协助办案。
楚涣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他安插在宫中的两个眼线都被挖了出来。窥伺御前,这是大罪。
窥伺御前这种事就如同楚从婵所说,京城里世家大族、王公权贵,谁家还能不悄默声地留心关注御前了。此事无非心知肚明,若只是个留心,不要用来做什么犯忌讳的事情,皇帝也懒得计较,水至清则无鱼,毕竟人在朝堂,谁还不得揣摩圣意,揣摩得好,说不定还落一个“深得朕心”。
可这事情关键就在于,你留意御前是不是为了忠心给皇帝办事,皇帝想不想跟你计较。一旦犯了忌讳,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天威之下那就是死罪一条。
太皇太后收到这个消息老半天没缓过神来。动作这么快,那只能说明,楚涣的这两个眼线原本就已经被人家掌握了。
隐而不发,不过是摁下一颗棋子,想要发作时那就是一把十分好用的钢刀。
太皇太后忽然惊觉,或许皇帝早已经提前给她埋好了棋路,当她派了刘公公去雨前斋传召叶初的那一刻,就自己把这步棋启动了,甚至包括叶初会堂而皇之被带来行宫、泄露消息被她知道,原本也应该在皇帝意料之中。
楚涣是楚家嫡长子、承恩侯世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子,他若是倒了,楚家也必将遭受重创。那一晚,太皇太后在福宁殿后面的小佛龛独坐到深夜,悠悠长叹。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皇帝下旨,将楚涣交有司审理,按律问罪。
这倒也在太皇太后意料之中,皇帝按律审理问罪,自然是要等着各方求情说项,等着楚家低头让步,再让太皇太后出面求情。这求情的诚意到了,皇帝再加以宽宥赦免,恩威并施,震慑楚家,各方的情面也都顾及到了,这才是为君之道。
太皇太后原本没以为谢澹当真会杀楚涣。有她在,皇帝总得留几分情面,没有情面还有忌惮,应当还不至于撕破脸。楚涣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了,以后再想起复也不大可能,但起码在太皇太后的预料中,楚家这个嫡长子还是能保住一条命的。
所以事情一出,楚从婵便脱簪待罪,哭哭啼啼跪在清凉殿外给父亲求情,楚家百年世家,楚家一系在朝中盘根错节经营多年,一时间求情说项者纷至沓来,太皇太后也亲自出面说情,并且再也没提起过要叶初去拜见的事情,反倒这一日派了贴身的嬷嬷到雨前斋来,给叶初送来了一样赏赐,说是太皇太后年轻时戴过的一对金镶红宝石发钗。
要进雨前斋后院只能先经过前头谢澹的住处。嬷嬷这次是午后来的,谢澹刚好在,听说太皇太后的赏赐来了,便亲自接了过来,查看过后叫人往库房里一锁了之。
按照规矩,叶初应当亲自至福宁殿谢恩,可这事情压根就没人跟她讲,她当然也不会去,太皇太后这次也完全没计较。
这一场套路下来似乎是水到渠成了。然而十天之后,三司审理定案,皇帝下旨,承恩侯世子楚涣窥伺御前,包藏祸心,按律问斩,打入天牢只等秋后开刀。
谢澹不知道太皇太后下一步会是什么路数。他这位皇祖母也算得上本朝空前绝后的一位奇女子了,算上只当了三个月皇帝的延始帝的三皇子,太皇太后从当年一个选秀进宫的嫔妃坐上皇后之位,已经是一朝皇后、两朝太后、两朝的太皇太后了,她手里有的可不只是虚名。
总之这几日御前和铁甲卫都绷得很紧,就连山脚下的两千京畿驻防营也收到旨意,外松内紧,悄悄加强了戒备。
谢澹寻思着,万一行宫这边有什么异变,别吓着小孩,是不是给小姑娘找个地方先避一避。不过转念又作罢了,这会儿送她去别处不好跟她解释,他登基快三年了,根基已深,没那么弱,皇祖母那般精明的人,应当不会想跟他图穷匕见。
是以这几日谢澹便把一些不紧要的政务交给心腹之臣,每日处理完要紧的政事,便窝在雨前斋,专心养足了精神,静观其变。
他窝在家里,叶初倒是高兴得很,加上这几日天气炎热,叫人不想出门,小姑娘便每日也都窝在家里懒着。她这阵子新学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沾沾自喜地跑来给谢澹看。
“哥哥,好看吗?”
小姑娘十个白白嫩嫩的手指头葱根一般,十个手指甲染出了深浅不同的红颜色,衬托得小手越发水嫩可爱。
谢澹捏着她的指甲一个个看了一遍,故意打趣道:“谁教你的,还不能出师吧,这怎么深深浅浅的颜色不一样呢?”
“哎呀你懂什么,这是用不同颜色的凤仙花染的,多有趣啊。”
谢澹斜靠在塌上看书,叶初便坐在塌边,捉了他的一只手来玩。谢澹拿开书卷看了看,小姑娘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正拿着一把很小的银夹子,把小瓷碟里捣碎的紫红色花泥敷在他指甲上。谢澹赶紧就想把手抽回来。
“哎呀别动,弄坏了。”他才刚一动,叶初便把他的手捉回去,叫他这么一动,花泥都弄到指甲外面了,她赶紧拿了个帕子擦干净。
谢澹颇有些无奈,看着自己比她大一倍的手掌,索性自顾自看书,交出另一只手随便她摆弄去吧。
她弄得极有耐心,仔细给每个指甲敷好花泥,用麻叶包裹,再用丝线缠起来。叶初把他五个指甲逐一敷好包好,笑嘻嘻叮嘱道:“不要动啊,给它包一会儿,颜色就上去了。”
谢澹问:“好不好洗啊,你弄成这样,你哥回头要是出去让人瞧见了,大概就不用见人了。”
叶初嘻嘻笑道:“我就试试颜色,回头给你擦干净不就行了吗。”
“能擦干净?”
“好擦的。”叶初说,“这里头放了白矾,用帕子蘸着烈酒擦一擦就行了。”
斜阳夕照的悠闲时光,小姑娘乐此不疲地玩了一下午。用了晚膳两人又去湖边纳凉散步,消消食,回来各自洗漱就寝。
然而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忘了,还是没仔细擦干净,翌日清凉殿皇帝召阁臣和六部议事,年过花甲的王丞相给皇帝呈上折子时,不期然看到皇帝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上两个残留的红指甲。
老丞相差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连忙借着动作掩饰仔细看了又看,确实是两个染红的指甲。
老丞相不禁瞪大了眼睛,皇帝登基快三年了,也不进后宫,也没听说临幸过哪个妃子,这怎么还染了两根红指甲……老丞相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谢澹发现老丞相表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抬手一看,顿时面色也是一僵。其余人如此一来也都发觉了,看到皇帝手上那两个红指甲,不禁各自表情复杂。
老丞相结结巴巴道:“陛下,您……您是男儿身,不能……不能……”
谢澹心里窘得要死,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常,大大方方抬手看了下,淡淡一笑道:“小女儿家淘气,朕一时不察,众卿见笑了。”
老丞相明显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头一顿:嗯,小女儿家,哪个小女儿家?行宫里统共就跟来两位嫔妃,近来没听说皇帝亲近谁呀。
老丞相疑惑地看了一眼卫国公,卫国公此刻低眉垂眼一脸木然,恨不能跳起来自证清白,他那个当妃子的侄女本来就是假的,根本不是他什么侄女,此事跟卫妃应当没关系,跟他们卫国公府更加没关系!
谢澹回去捉住叶初要收拾她,那小姑娘嘻嘻哈哈地撒娇耍赖说,她可能没仔细擦干净,跑去吃点心忘了罢了,真不是故意的。
“没仔细擦干净?你看我信不信?”
谢澹伸出一指禅作势要搔她脖子,叶初吓得一头钻进他怀里藏着,缩着脖子告饶:“哈哈哈哥哥饶命,真不是故意的。”
太皇太后却也沉得住气,楚涣被下旨入狱问斩的第三日傍晚,宫人来禀,说太皇太后已经一宿二日没进食了,劝了也没用。
仁孝大义,太皇太后不吃饭,谢澹自然得赶紧去看看,
谢澹进了福宁殿,太皇太后却不在殿中,独自在大殿后边的小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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