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内的热闹,照例是与君至臻无关的,他的书案单独设在墙外,每一次,都只是独自一人将课本整整齐齐地摞在一旁,学子也不敢同他打招呼。
禁中来了人,是嘉康的车辇,她停车园外,背著书袋快步朝书斋走入,飞快地瞥了一眼君至臻,道了一声“三哥早”,便是他在每个清晨,能够得到的唯一的问好。
不过今日似乎是个例外。
墙内发现了什么,有人惊奇地叫了出来:“咦!大伙儿快来看,这墙上有两头猪哩!”
仅仅只隔了一堵墙,清晰地传入了君至臻的耳朵。
他手里的狼毫被掰成了两段。
正入斋的苗璎璎的脚步也恰好停下,脸色微微变了,随后飞奔入内。
过不多时,里头便传来轰然喧闹声,也听不出谁的声音夹杂在里头了,像是吵了起来,最清晰的那个声音,依然是苗璎璎的。
“不要笑!赶紧找人擦掉它!”
“要是被……知道,你们不要命了!”
君至臻哂然一笑。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名彩衣妇人,年约三十出头,看穿衣打扮,像是官员之妻,君至臻徐徐起身,只见那人寻寻觅觅过来,见了他,两眼顿时冒光。
柳氏一眼就看出这少年身份不凡,客气地请了安。
这是君至臻今天早上得到的第二个问好。
接着柳氏张口就道:“小郎君可知道,这里头就是太傅办的书斋了?”
君至臻眉目轻锁:“你是何人?”
柳氏道:“妾身是来找璎璎的,这孩子,昨日里不知说话哪儿得罪了她,竟然锁着门不让我进,我这才寻到翠微书斋来。”
不待君至臻说话,那柳氏耳朵尖,立马听出来墙内苗璎璎与人争论的嗓音,忙不迭撇下君至臻,福了福,便举步穿过洞门朝墙内走去。
没过多时,墙内便安静得落针可闻。
翠微书斋是苗太傅所办的私学,虽然不像太学与国子监设有禁制,但名望凌驾于国子监之上,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入,一时间,王孙贵女们纷纷好奇,这个无礼的妇人是从何处而来。他们面面相觑,莫名所以。
场面死寂得匪夷所思。
柳氏一眼看到那在众人簇拥之间,因为见到自己瞬间垮下脸的璎璎,心中暗忖,宝宝和你是一个爹生的,怎的你就在王孙公子之间众星拱月,人人捧在掌心,我家的宝宝样样不如,连英国公家的庶子都样样对我们摆谱儿。柳氏自恃好歹是苗璎璎的姨娘,这死丫头见了自己准没好脸色,她一个长辈尚且要拉下脸来求她,真是该遭天打雷劈!
可来都来了,就是用求的,败坏了苗家的名声,可为了女儿的婚事柳氏也不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苗璎璎和公爹一个顶著名门毓秀的头衔,一个扛着天子之师的牌匾,还能不要脸去。
“璎璎,你这孩子,昨日里怎能那样对姨娘……”
柳氏殷勤上前,着身旁的婆子将臂弯里挂靠的食盒取下来,道是自己心意,也分给诸位同窗尝一尝。
于是人们知道了,这是苗璎璎的姨娘。也有好事的听说过苗家家门不幸之事,深为太傅扼腕。如今这柳氏,可是好不要脸,居然追到了翠微书斋里来。
可惜在场各位都是名流,犯不着和一个低贱出身的姨娘计较,何况清官难断家务事,便只管开始晨读,以待太傅授课。
这番反应,让苗璎璎如被推了出来,同窗们固然没什么必要替她应付柳氏,苗璎璎自己更加烦躁,实在话都懒得同柳氏讲。
柳氏一个劲催促她吃点儿,又说起自己的窘境,哭诉起来:“娘子,都是一父所生,我虽然不如你的郡主娘,是个下贱胚子,可是宝宝啊,她身上流着同你一样的血……”
柳氏说完就要抓璎璎的胳膊,璎璎后退半步,正巧一道身影卡了进来,璎璎定睛一看,竟是萧泠。
柳氏呆了一呆,诧异道:“你,你可是萧泠?阿泠小时候,舅姨娘也是抱过你的。你这是——”
萧泠微笑:“记性不错,不过,我只认太傅是我的外祖父,湘郡主是我的舅母,不认苗仁清是我的舅父,至于你,更加是免了。翠微书斋虽不是禁宫,但天子之师,诗书学堂,不容粗鄙之人张口铜臭闭口银钱在此撒野,广文、广武,给我将她送出去!”
柳氏吃硬不吃软,一听说要动真格儿的,立刻吓得腿软。见左右两个随从上来就要拉扯自己,自己好歹也是官员之妻,哪里能容此等羞辱,大声道:“来人啊,要打杀人啦!这事儿,这事儿我就是闹到三出阙前,我也要让陛下看看你们恃武行凶!”
萧泠冷然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到陛下面前颠倒黑白?拖出去,再往里闯,直接送玉京府!”
“诺!”
广文广武两人声气高,粗重的嗓音一吼,柳氏吓得两股战战。
眼看左使不动,右叫不通,被广文广武擒拿着,几乎连口气都喘不上来,柳氏没了辙,不罢休地吵嚷着,到底是被拖出了悬花洞门。
萧泠听见声音远去,眉头的结这才松展了一些,回头看来,苗璎璎竟面带感激,向她和善地抱住了胳膊:“多谢表姐。”
萧泠啐了一口,将她的胳膊抽出来,背过身傲慢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纯粹是看不过无赖欺负苗家的人罢了。”
苗璎璎知晓她嘴硬心软,不过是嘴上说得厉害而已,她内心的感激丝毫没有减半分,目送柳氏出去,甚至,还停在洞门口张望了半晌。
直至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苗璎璎唰地一激灵,君知行将她拽了回去,靠在墙边。
见到是他,苗璎璎的心蓦然扑通扑通急剧地跳了起来。自从前日的事情发生之后,苗璎璎再难面对君知行,单是想到他都会脸热,此刻被他叉着胳膊抵在墙根上,便似那日的事情重临,她没做好准备,脸颊顿生红云。
君知行疑惑地望着她:“柳氏纠缠于你很久了?”
苗璎璎垂下目光,平复着心跳,缓缓道:“也不久,就这几日。”
君知行微微笑道:“不是同你说了,有什么麻烦来找我么,柳氏若再纠缠你,你便告诉我。璎璎,皇城之中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苗璎璎胡乱地点着下巴,或许是因为上次戳破窗户纸的缘故,不论他现在说什么,苗璎璎总觉得暧昧不清,可现在场合不对,爷爷马上就来了,周围都是同窗,苗璎璎不想教人发现他们之间八字有一撇的端倪,连忙低着头朝自己的书案走了过去。
晨读已经开始,书声琅琅,苗璎璎心思不专,因君知行就坐在自己身后,多少有点儿难为情。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有两道灼灼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在凝视自己。
这样,就更羞人了。
苗璎璎把脸蛋埋进了书里。
……
柳氏被广文广武手拿把掐地跟拎一只上了年纪的家雀般送出了洞门,这只家雀口中还在不停聒噪。
但柳氏没等出去,目光忽然又扫到君至臻,自己好歹官妇,如此颜面扫地教人拖出去,以后怎么立足?六品芝麻官虽然小,但几个官宦娘子之间都有亲厚的贴心好友,一个个都拜高踩低的,先前她吹出了牛皮,要将宝宝嫁给英国公次子,如今可倒好了……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君至臻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面前。
“留步。”
柳氏猛地抬起眼,本觉得这少年面带阴郁,眉目间有股无法隐藏的冷气,此刻他竟挺身而出,可比那里头装腔作势的贵人好了不知多少去了,柳氏俨然是抱住了救命的稻草,急忙向他求助:“小郎君,你就帮我再向璎璎说几句话,我是她的姨娘,一家人总是有话好商量的。”
广文广武毕恭毕敬地放开柳氏,行礼:“三殿下。”
三殿下?
柳氏听了眼珠一突,没想到胡乱扯的一张救命符,竟是三殿下,她倒生出了几分退意,不敢继续莽撞上前,缩手缩脚了起来。
君至臻看了她一眼,道:“你是苗璎璎庶母?”
柳氏自觉点头,“是的,是的。”
都是同窗,料想三殿下应当也不至于——
“视同混乱国子监,拖入玉京府,应能处上羁押十日。”
君至臻的声音极为冷淡乖张。
柳氏眼珠子快掉出来,觉得自己血液都快冷了!
“三殿下,你……你这是,我犯了什么罪,是苗璎璎得罪于你?殿下,妾身与那苗璎璎无关啊……”
广文广武哪里还容得下她继续质问君至臻,不由分说将人重新拎起来,大步就往外拖,柳氏惨叫着被拎出了翠微书斋。
君至臻再一次来到洞门前,想看一看受到惊吓的人,不期没来得及走到门口,菀菀垂花处,传来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
——不是同你说了,有什么麻烦来找我么,柳氏若再纠缠你,你便告诉我。璎璎,皇城之中没有我摆不平的事。
君至臻想,他一直都无比嫉妒,君知行能够拥有光明正大的保护她的资格,不像是自己。
还干着如此卑鄙阴暗的勾当。
他这种人,也许应该离他们远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