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至臻道:“夜色太黑,没看清脸,只是第一刀砍向我的背,用的是虎断门刀法,和西北一境内的沙匪手法相似。看来他们在京中蛰伏,已经不是一两日了。”
琼林宴那日,恰逢大雪,街道上行人稀少,又是夜晚,所以是一个下手的好时机。
君至臻如此肯定,苗璎璎想他在凉州待了一年,肯定对那边比较熟悉,说得应该没错。
“那么,”苗璎璎另外有一件要事要问,“前天,祁王为什么要把你从筵席上引开,你们走之后,他跟你说了什么?”
苗璎璎只想知道,他为什么去了那么久,就算是跟着君知行走了,身边戚桓等人也应该跟上,怎么会让他一个人在回来的路上落了单。
等待着的,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他不说话,眼睑微垂,苗璎璎只能看见他苍白的脸上,漆黑的睫毛如小扇般打开,被入春从东南角斜照而来的日光浸着,似是洒上了细碎的金粉。
苗璎璎见他不说话,似乎有意回避,不禁皱起了眉。
不用问吧,铁定是和她有关,有什么说不得的,难道是君知行离间他们夫妻感情?
“璎璎。”
他慢慢抬起下颌。
苗璎璎看到他的眼神,看到他启唇,以为他要说了。
“我饿了。”
苗璎璎差点拿汤勺去揍人。
她挤出一点点笑容:“是了,殿下已经两日没用过水米了,我让厨房给你熬点清粥过来,殿下等着。”
她端上药碗,转身出门,生着闷气走得格外潇洒。
屋子里一派静谧,君至臻垂眸看向给她留在长脚凳上的一碟蜜饯果子,感觉嘴里的苦味丝丝的要融化开,他伸手抓了一颗蜜饯塞进了嘴里。
果子是甜的,心还是苦的。
有一些事没法自欺欺人,君知行说的一点不错。
苗璎璎不可能是因为爱他,才说要嫁给他。
那天在城外十里亭,她等了他足足一天,用那枚他输掉的兰花签要求他和她成婚。
之所以没有立刻答应,不是因为他那个时候拿不准这一点,而是太清楚答案,所以他明知道苗璎璎是出于别的目的,甚至有可能是为了君知行,那么,他要这样做吗?
长久以来的压抑和偏执,令他短暂地昏了头,失去自我——
好像就算如此,他也无所谓。
他对自己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哪怕被她摆到工具的位置。无论她是要借我宽抚太傅,借我洗脱污名,还是借我给君知行添堵。她要成婚,要我,那我就是甘之如饴的。
但人都有贪欲,得寸就想进尺,得陇便要望蜀。
君至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不再满足于被她当做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了,他渴求着她的喜欢。
然后,当在宫宴上,她故意斟酒给他喝,借以还击桑榆晚为君知行斟酒时,君至臻觉得大概……心碎莫过于此。
高楼起,宴宾客,然后,一夕倾塌。
“殿下。”
不知什么时候,苗璎璎又回来了,口中唤着他。
君至臻断了思绪,仰起头,脑袋靠在枕上,那么凝视着她。
苗璎璎不大自然,伸手去帮他垫枕头,君至臻伤势在后背,挪动困难,背后密密麻麻缝了线,一扯,那伤口就要崩裂的态势,疼得钻心,苗璎璎看他明明已经额头汗滚了,却硬是脸色不变,强撑着一声也不吭,不禁微微皱眉。
适才他醒过来的时候,明明还喊了一声疼。
是因为有人在,他就忍着?
苗璎璎不习惯被他当外人。在她面前,他可以不必忍着。
她弄来了一碗清粥,两碟小菜,都是厨房现成的,不需要怎么做,苗璎璎待要喂他,君至臻已经乖觉地将粥碗扶住,低头吃起来。
那些酱腌菜他一概不碰,就是粥确确实实吃了大半,苗璎璎看他吃着,口中道:“王府的腌菜是不错的,你怎么不尝尝?”
他没有去动。
“我在菜里放了一个鸡蛋,你好好……”
话音未落,君至臻突然脸色巨变,扶住床沿,将吃进去的粥全呕吐了出来。
苗璎璎的罗裙湿了大一片,皱着眉头惊吓一声退开,“你、你做什么!”
她拎起自己湿淋淋的一截裙摆,上面全是呕吐物,看他一眼,咬牙道:“我可不管你了!”
别人现在就知道冷脸,还吐了她一身,摆明不想让她伺候了。
苗璎璎拎起裙摆冲了出去,再也没回头看过。
从小到大,她在谁面前受过这样的委屈!要不是,要不是……
要不是他是君至臻的话。
苗璎璎真是气着了。
他从没把她当内人,不是么,知晓他们兄弟关系亲厚,打娘胎里就开始抱团了,那也不必各自成家了还搅和在一起,君知行那狗脑子能对他哥说什么好话,一定是背地里在君至臻面前告了他不少关于自己的黑状,挑拨得君至臻生了二心。
不是这样还能是怎样?
要是君至臻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喜欢她,真的会受别人三言两语离间吗?他和她根本就是至亲至疏夫妻嘛。
这关系都经不住风吹雨打,就无可奈何花落去了。
还是个哑巴,什么事情都不跟她说,她要怎么和他共度余生?
没心没肝的臭男人,一定是她最近太巴结他了,倒让他拿乔起来,爷爷说得对,就不能维护。
恒娘见她气嘟嘟地回来,问发生了什么,“是殿下给了娘子气受?”
苗璎璎将弄脏的裙子一脱,一屁股坐罗汉床上,盘腿上去,扭脸朝里,下巴翘得高高的:“我才不会生他的气,有什么好生的,我又不在意他。”
恒娘照顾了娘子这么久,又怎会不了解她的性格。这般模样,多半是气着了,要么是喝了几斤醋。
她小时候,郡主待别的小女孩儿也好,她就会是这个模样。
恒娘也不打搅她继续生气,笑道:“那娘子在这儿歇着,恒娘去给你拿酥饼。”
秦王府有不少曹记酥饼,自打王妃嫁到了府上,这些零嘴就没有短过她的,恒娘去拿酥饼去了,总能将她哄好的。
苗璎璎这回,足足捱了两天,都再没有去过槿梨院。
到第三日黄昏的时候,苗璎璎在床边做女红,绣着一朵金银丝线勾勒的牡丹花,看着看着,天边的暮色沉沉地降下来了,眼见天黑,恰逢莳萝从窗外走过,苗璎璎忍不住皱起眉头,唤道:“莳萝。”
莳萝等娘子彻底推开窗,探出半边身子,吞吞吐吐地问她:“秦王殿下呢,他……好点没有?”
莳萝早知道娘子和秦王置气,已经两天没理人了,这会儿又来问,多少是有点儿放心不下,莳萝微笑道:“殿下已经好多了,能下地了。”
能下地了?
能下地了都不来找我。
啧,男人,果然都是没良心的。
苗璎璎腹诽道。
莳萝疑惑道:“娘子要去槿梨院看看殿下么?他虽能下床了,太医却有交代,不能随意走动,也不能受凉,所以还是在屋子里歇着,以静养为主。”
苗璎璎本来不想去,但被莳萝说得,确勾起了一丝好奇心,她想去看看君至臻好到什么程度了。看一看就走,也不会耽误什么。
她抛下针线,装作严肃的模样,脚步一阵风似的刮到悦微堂后厢房来。
谁知道,莳萝一推门,就见到正对大方的书案后,正抬起头的君至臻。
苗璎璎吓了一跳,但仔细看去,他的脸色真的已经恢复了许多,看模样最近两天吃好喝好,完全没有他媳妇正在生气至少要担心一下的自觉嘛。
人也看了,苗璎璎打了退堂鼓。
“璎璎。”
她要离去时,君至臻突然唤了她一声,叫住了她。
苗璎璎哼了一声,倒要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于是吩咐莳萝先下去,她一会儿就回。
苗璎璎迈入房中,朝他走过去。
“何事?殿下贵人事忙,我衣不解带地伺候了你一天一夜,你这会儿才想到我呢。”
他坐在书案后,笔搁上的狼毫,尖端仍然是湿的,饱饮了一口墨水,又到盥池里涮了涮,现在墨香退了几分,毫毛依然亮晶晶。
君至臻沉默了片刻,对她道:“对不起。”
苗璎璎疑惑地皱起了眉。
他道:“虎断门刀,是李将军的独门刀法,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璎璎,你亦是李将军弟子,想来听说过,此事涉及他,我需要尽快去素川,即日就要动身。”
苗璎璎呆住了。虽然这件事的确有可能牵连李将军,但他伤还没好,现在就要走,有必要这么着急?
君至臻再一次沉默良久,终于,在苗璎璎的死盯之下,他迟疑地拿出了一封书信,朝她递了过来。
苗璎璎伸手接过。
本以为是临行交代之类,或是地契房契,交给她保管。
苗璎璎本来觉得没劲,没劲透了,可是当她低头去看时,才发觉那上面笔墨粗重的“休书”二字。
是,没看错,休书。
作者有话说:
卑微真真,在线昏招。
哼,我保证让你后大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