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巧了然,他育有二子,多少了解少年人的性情。
君臣之间,本就有友人之谊。皇帝如此恳求,荀巧自然应下,为此负了污名也不曾在意。
除他之外,在皇帝的默认下,第三个知晓此事的,也只有钟氏了。
当初钟氏身体抱恙,在外养病两年,以她作由,的确再合适不过。
夫妇俩共同藏了这个秘密,倒也不曾心慌,平日待荀宴该如何便如何。
府中人都信了他们的说法,认为荀宴就是荀家第三子,待他亦是亲近。
如此这般,荀宴在府中慢慢扎下根来,到如今,已经彻底认可了他们。
只是再亲近,也无法改变荀宴实为皇子的事实。
他的婚事,圣上不可能让荀家做主。
良久,荀巧悠悠叹了口气,“此事非我等能做主,但也非陛下一人能决定的。下午三郎便回来了,届时你同他说说吧。”
钟氏颔首,也只有如此了。
****
酉时正,城门将关之际,一辆马车悠悠进了城。
京台大营之人皆已分散入京,如今马车内,只有荀宴、钟九、林琅和静楠四人。
静楠踩在座上,凝望窗外,神情依然新奇。
一路来不知看了多少风景,她都是这般模样。
起初钟九还有心思教她,为她讲解,后来终是不敌小孩的精神和兴趣,偃旗息鼓。
瞧这车内,荀宴目中都带了疲色,唯独她还是神采奕奕,对车外景观充满好奇。
对上小孩那双求知若渴的大眼,钟九心一虚,别过了眼。
并非他不愿理她,实在是无法招架。凡多说一句,小孩就要眨巴眨巴眼,问一个为什么。
——狗狗在做什么?
——那是狗狗在吃奶。——为什么呀?
——因为狗狗要喝奶水才能长大啊。——为什么呀?
——狗狗和我们是一样的,像我们,从小也要如此。——为什么呀?
为什么呀为什么……
小孩软嫩嫩的声音很好听,可近来听多了为什么,钟九脑袋嗡嗡的,只恨自己多生了一张嘴。
好在,他少回话之后,小孩就恢复了自己安安静静看风景的状态。
正如此刻,乖巧又懂事。
“你先回家。”荀宴对钟九道,“数月未归,姨母她们定很想念你。”
钟九的母亲为钟氏同胞姊妹,二人说来称得上表兄弟,但钟九待荀宴从来有礼,恭恭敬敬地称呼公子。
其中内由,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听了此言,钟九也不客气,半道便下车归府。
霞光漫漫,暖风拂面,临近荀府时,周遭愈发安静。
林琅沉默许久,眼见快下马车了,终于开口道:“公子,要为圆圆寻户人家收养吗?”
少年正属变声期,声音沙哑得很,但其中浓浓的关心令人无法忽视。
荀宴看向他。
林琅接道:“如果,如果一定要找户人家的话,直接让圆圆同我一起生活,可以吗?”
被收养的那段时日,林琅见识了太多那户人家的手段、嘴脸,即便是妇人尚未有孕时,他们同他相处,也带着刻意和勉强。
他不傻,都能察觉。
有几人能真正把别人的孩子当做亲子养育?至少,林琅不信。
他不希望圆圆再经受他受过的苦。
与其那般,不如他养圆圆。
第16章 入府
养圆圆一事,林琅并非冲动提出。他思索了许久,才做的这个决定。
圆圆乖巧听话,并不难带。他身上有卖掉老宅的银钱,二人简单在京中落脚不成问题。
何况,林琅自信能够做出一番功绩,即便荀公子不再用他,他也可以另寻出路。
他的话确实出乎荀宴意料。
但荀宴没有立刻驳回,沉吟片刻,问道:“你呢?”
“……什么?”
“同你这般年纪的人,尚在学院读书。”
林琅道:“该懂的,我已都懂了。”
他目光不闪不避,敢同荀宴直接对视。
少年倔强总是如此,自傲与自卑并不矛盾,荀宴有过一段同他极为相似的时光,对林琅的心情称得上了解。
视线平静扫过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荀宴开口道:“所谓都懂,是教她《千字文》,还是《三字经》?”
林琅脸色唰得变白,被他话语中潜藏的轻视刺激,依旧勉强镇定地回:“公子这样说,未免太小瞧我了。”
撩起眼皮,荀宴掏出账册,随手翻了几页,“无需分辨真假,但若让你来看,知道其中每页标注的意思吗?除去银钱来往,可清楚其中哪些官位最具价值?人情来往,各府各人如何从这其中看穿关系?”
林琅脸色红白交加。
此间未歇,荀宴继续道:“行军作战,倘若不通战术、不懂兵法,只会蛮力,终生亦与主将无缘。文有文道,武有武道,但无论哪行,欲做一番功绩,都离不开这里。”
他指了指脑袋,“你确认,这里面当真有了足够的东西,无论何时、何地都能立身于世?”
林琅沉默不言,已然被他的话深深打击,不复自信。
静楠听不懂他们交谈的内容,但能感受到马车内不大友好的氛围。
“不欺负哥哥。”稚嫩的声音打破寂静,小孩努力维护林琅,对荀宴重复了遍,“不欺负。”
她认真的神情颇为可爱,荀宴并不生气,抬手对小孩一招。
看得出静楠犹豫了下,还是乖乖走去,被摸脑袋,又道:“不欺负哥哥。”
“我是什么?”荀宴低眸,轻声问她。
小孩呆了呆,这一瞬间,脑海中浮现出途中荀宴教她认字的回忆。
“荀宴”二字的形状和读音都已被她牢记,起初静楠叫着“宴宴”,被纠正后意识到,这也是“哥哥”。
记起来后,小孩软软唤了声,“哥哥。”
荀宴嗯一声,同样认真对她解释,“没有欺负。”
静楠看看他,再看看林琅,信了。
恰时,蹄声一顿,马车停在了荀府门前。
车内寂静无言,林琅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唯有微红的耳梢透露些许心绪。
荀宴牵起小孩,带她步下马车,最后道:“我收下你,不是想要个只有些小聪明的苦力。多两碗饭而已,我还不至养不起。”
言语很不客气,却让林琅猛地抬头,直直看向他的背影。
公子的意思他明白,不可止步于此,不可骄矜自喜。
他原以为,卖命便是对公子最好的报答了,但公子显然不屑如此。
极力抑制住汹涌澎湃的情绪,林琅快步下车,紧跟而上。
****
荀宴归府从不大肆宣扬,他身为小辈,本也无需迎接。
但钟氏估摸着时辰,早已在正厅等候了。
钟氏年四十有三,面上并不显老,唇边常含笑意,目光慈和,令人一见便不由心生亲近。
她的身畔,跟着五岁的孙儿文泽,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凳上,一同等待小叔。
文泽好诗书,生来聪慧文静,最崇拜的却并非祖父荀巧,而是行事果决、文武兼备的小叔。
闻得动静,小文泽按捺不住,跳下凳迎人,奔至门槛前又慢了脚步,矜持地停下。
见得小孙儿这番动作,钟氏不由含笑,鼓励道:“小叔不是答应过,回来后会第一个抱你吗?”
文泽听言,跃跃欲试地又进几步。
脚步声近了,他期待地抬首,果然见到了思念的小叔,随即一愣。
小叔臂中已抱了个同他年岁相近的小孩。
最先注意到的,是小孩圆溜溜的脑袋和乌黑的眼睛,大约是察觉了他的目光,也低下脑袋看他。
俩小孩对视了会儿。
这是弟弟……还是妹妹?文泽迟疑地想。
“阿栾。”荀宴唤他一声,将静楠放下,转而抱起了小侄儿,眸中浮起微不可察的笑意,“重了些。”
文泽纠正,“是长高了。”
眼下,他更关心的却不是小叔了,落地后问道:“这是妹妹吗?”
“阿栾觉得呢?”素来沉稳持重的小叔,给他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文泽眨了眨眼。
穿着粉色衣裳的,难道不是妹妹吗?
文泽如此想,转眼看见静楠的脑袋,又不确定了。
荀宴转身向钟氏问安,“一别多日,让母亲担忧了。”
“男儿志在四方,你行事从来有分寸,我并不担忧。”钟氏顿了顿,弯眉,“只是不由牵挂。”
若非要列个名次,阖府中,无疑是钟氏在荀宴心中地位最高,亦最为亲近。
她虽为慈母,但从不以关爱拘束儿孙,恰到好处的理解、从不越线的关怀,便是钟氏养育儿孙之道。
当初,荀宴初知身世,在京中又处处不适应,是钟氏耐心的陪伴、开解,令荀宴慢慢打开心扉,接纳了自己的新家人。
母子重逢交谈了几句,荀宴便令林琅和静楠上前。
“这是林琅。”他指少年,又指向静楠,“这是静楠,母亲也可唤她圆圆。”
语调称得上柔和,钟氏便知道,他很喜欢这两个孩子。
她凝眸注视,林琅在她温柔的目光中,略显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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