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宝鸾其实没有睡得很沉,只是她这一路上太累了,想醒却醒不过来,一直迷迷糊糊的。
她睁眼看到车顶,下意识便又去拢身上的衣服,摸到了一块厚厚的柔软皮毛,这才低头看见身上盖着的狐皮大氅。
姜宝鸾揉揉眼睛,慢慢坐起身来,看见那边也有人把目光放过来。
那人神清骨秀,一双瑞凤眼狭长上翘,玉质金相,俊美无俦。
姜宝鸾心里一颤,学着别人那样称呼,叫了一声:“公子。”
谢珩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个叫法,转而问她:“叫什么?”
姜宝鸾答道:“阿鸾,鸾鸟的鸾。”
“你识字?”
姜宝鸾没想到他那么心细如发,又回道:“认识,不过只认识几个。”
他又问:“会侍奉人吗?”
姜宝鸾愣了愣,很快便连声应道:“会的,会一点……”
她当然从没伺候过人,只有在父皇病重时侍奉过汤药,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她可以学着别人伺候她的样子再伺候别人。
谢珩看了一眼她纤细细嫩的手指,不置可否。
“怎么来的这里?”他又问。
谢珩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极温柔又极有耐性,姜宝鸾一路上又惊又惧,眼下也慢慢安心起来。
“打仗,家里遭难了,”她拿出想好的说辞,“我和姑姑一起逃出来,路上姑姑死了,钱也丢了……”
说着便抹起了眼泪,半真半假。
谢珩浅笑了一下,侧开了头。
姜宝鸾抽抽鼻子,小声问:“有衣服吗?”
过了一阵,谢珩才启唇轻声道:“没有。”
姜宝鸾的脸红了红,大氅里面是什么样子她自己清楚,总不能一直这样,他要她伺候,这样可怎么伺候呢?
于是姜宝鸾艰难地开口道:“公子,你有没有……”
“没有。”谢珩打断了她,“等到了河南府,自会买了给你穿。”
说完便立刻垂下眼去,眸色中是不悦,他的衣裳从不借人穿,便是旧了也是处理掉,绝不落到别人手里去,这个阿鸾在想什么,竟想到问他要衣服穿,虽不知者不罪,却也有些冒犯到了他。
谢珩的眼风扫过姜宝鸾身上垂下来的白狐大氅边角,一时皱起眉。
若不是实在不能让她衣不蔽体,他绝不会把自己的衣物给她。
姜宝鸾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看出谢珩好像有点不开心,便不敢再多说什么,安安静静坐在一边。
坐着坐着,她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后和弟弟妹妹,还有陪伴她的宫人们,忍不住想哭,但又不能哭,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然后停了下来。
姜宝鸾捂着大氅不敢动,片刻后便有人轻轻敲击了一下马车壁,她先还不知何意,等看见谢珩这才回过神,踌躇了一下便开门下了马车。
外面漆黑一片,原来已经从黄昏到了深夜,雨也已经停了,有几只寒鸦掠过树梢,咕呱咕呱地叫着远去。
曹宽正等在车边,见她下来,身上只掩了一件大氅,里面隐隐约约还是先前被弄破的衣服,便有些尴尬地撇过头去。
他说:“我们晚上就在这里休整,一会儿我把热水拿给你,你就给公子去梳洗。”
姜宝鸾点了点头,又在外边站了一阵子,曹宽很快就把水端来给她。
姜宝鸾接过后转身就要走,她端着一脸盆水还是有点吃力,身上衣物又不方便,曹宽却又叫住她。
“你不先试试水温?”
果然这水太烫,加了些凉水之后,姜宝鸾这才小心翼翼端着水,回去了马车里面。
剩下曹宽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谢珩在里面已经等了一会儿,见她进来,便好整以暇地等着她。
姜宝鸾先把水放到矮几上,回头看了谢珩一眼,才又把绸巾往水里漂了几下,绞干之后递给谢珩。
谢珩没有伸手,而是皱起眉头。
姜宝鸾一头雾水,只好问:“公子,怎么了?”
谢珩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
姜宝鸾的脸再度红了,原来他是要她给他把衣裳脱了。
可是……她这辈子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给人脱过衣裳,更何况还是个男子。
她一时没有动,谢珩也没有动,亦没有出声,静静地等着她。
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姜宝鸾还是明白人要识时务的道理的,不能和他这么犟着,她便重新把拧好的绸巾放回水里,然后抬起手,摸索着给谢珩解起衣裳。
谢珩的身材匀称,肌理分明,此回伤在背部,很深很长的一道口子,姜宝鸾没见过这样的伤口,更加不敢看,却又不得不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身子。
这样的活其实姜宝鸾根本不会干,难免不小心触碰到谢珩的伤口,谢珩不太好受,但也没什么表示,神色依旧淡淡,仿佛待人很是宽和。
平心而论,姜宝鸾一双手柔若无骨,娇嫩得不像是手,这倒比普通婢子还要受用。
姜宝鸾知道自己做得不好,生怕谢珩发怒,更加心急,小巧玲珑的鼻尖都沁出了细汗,行动间身上的大氅又一开一合,裸露出一些没被破布遮着的细白肌肤来。
两个人离得这样近,谢珩不可能没有看见,姜宝鸾窘迫得都快要哭出来,又不敢敷衍了事,怕被赶下马车去,想到那些流民乞丐,她简直不寒而栗。
好在谢珩身上本就整洁,姜宝鸾很快就给他收拾完,再敷上了药,换上了干净的衣物。
她把换下来的衣物递出去给了曹宽,然后就重新缩回了侧边的小榻上,手死死地拽着大氅边,垂着脑袋闷声不响。
谢珩本来都打算睡了,躺在暖榻上又不小心看见了她,于是便轻声一笑,冲她扔过去了一块干净的帕子。
姜宝鸾怔怔地抬头,拿着帕子不知所措,他又要她干什么?
第3章
车厢内昏黄的烛光下,谢珩随意侧躺在暖榻上,英挺的脸庞分外好看。
他看见姜宝鸾呆呆地缩在那儿,这会儿的笑意倒是更深,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
姜宝鸾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谢珩是让她擦擦脸。
从她一开始上了马车到现在,还没怎么仔细整理过自己的仪容,连里面的衣服都是破的,脸上又是雨水又是泪的,想来是很狼狈的。
姜宝鸾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擦了一遍脸,眼下没有镜子照,她也不知道擦干净了没有,反正谢珩没再说什么,她就当已经擦干净了。
末了谢珩才说:“睡吧,明日给你买衣裳去。”
姜宝鸾这回识相地过去吹熄了烛火,蹑手蹑脚地回去小榻上躺下。
黑暗中,姜宝鸾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整个人都遮盖在白狐大氅之下,一颗心却跳得厉害,或是劫后余生的心有余悸,或是对未来的茫然无措。
对方问了她的姓名和来历,可她却暂时对对方还是一无所知,仅仅知道别人都叫他“公子”。
姜宝鸾是见惯了名门子弟的,只看这人的仪表气度便知绝非普通人,不是池中之物。
他又会把她带到哪里去呢?她还能等到回长安见母后他们吗?
姜宝鸾的眼角划下一滴泪珠,却咬着唇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了人,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沉沉睡去。
第二日姜宝鸾醒来,马车已经在行驶当中,直到晌午时分,一行人才到达了河南府。
谢珩果然履行了承诺,让曹宽带着姜宝鸾入城去买衣裳,顺便为队伍做补给,自己则因伤留在了马车里等他们。
姜宝鸾忖度了一下,自己如今只是个婢女,于是只挑了一身浅蓝色窄袖襦裙,另一身换洗的则是杏色的衣裙,也是窄袖便服。
曹宽又让她挑了几样首饰,姜宝鸾有些犹豫,曹宽却说:“随便买吧,这是公子吩咐的。你放心,我们府上一向对下人很宽厚。”
姜宝鸾便不客气,但也只买了两朵绢花,并一对米粒大小的珍珠耳坠子,让首饰铺子的老板娘帮着她梳了双丫髻,最后在两边发髻上簪上绢花,本是简朴清淡的装扮,放在姜宝鸾身上却多了几分俏皮明丽,看得老板娘赞叹不已。
曹宽那边的人还没办完事,他便先送姜宝鸾回去。
回去的路上,姜宝鸾想了想便问道:“我不大懂规矩,还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曹宽道:“当不起‘阁下’,你直接叫我曹宽就好了。”
他说完倒斜眼看了看姜宝鸾,只觉得这个女子还有些文绉绉的,不粗鄙的也好,至少公子不会挑剔了。
姜宝鸾点点头,又道:“可我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呢!”
“公子姓谢,单名一个珩字。”曹宽解答得很大方,但声音却压得有些低,好像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也怕被人听去似的,他摸了一下脑袋,继续说道,“这会儿和你也说不清,反正回去之后你就都知道了,好好一心一意服侍公子,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我就是怕我太笨,惹得公子生气,”姜宝鸾顺着曹宽的话说,又问,“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呀?”
“回范阳。”
姜宝鸾心里不由一惊,范阳?那不就是她原本要去的地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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