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他了。
她也不太想见他。
谢珩今日神色稍缓,周遭气氛不像先前几次见面时那样剑拔弩张,又见姜宝鸾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布娃娃一般,也不由心里软了软。
他在床沿边坐下,低声问道:“这几日还好吗?”
姜宝鸾低下头,细长卷翘的睫毛颤了颤,哪是这几日,他们明明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面了。
他也从没来过问过,至少没亲自来过。
但是她很快就回答道:“回公子的话,很好。”
她怕一迟疑了,又会被谢珩怀疑什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真的怕了。
哪怕早先只是来楚国公府做一个小小婢女,与她的身世天壤之别,她那时也没有如此沮丧过,还是满怀期待地希望日子能好起来,或者等着等着徐太后他们就回长安了。
闻言,谢珩轻轻地“嗯”了一声,本也不辨真假,却忽然看到她尖尖小小的下巴。
比以前更瘦了。
谢珩便抬起她的脸来看看,说:“果然瘦了。”
昨日姚姑姑来找他,告诉他姜宝鸾的如今的情况不大对,姚姑姑经的事多了,等闲是不会来对他开这个口的,谢珩心里便有了数。
她怀着身孕,还是过来看看比较妥当。
只是最近事情多,他无法立刻过来,便拖到了今日。
谢珩皱眉:“是送过来的饮食不好?”
姜宝鸾立刻摇头:“不是,是奴婢吃得少。”
“吃得少?”
“也不是,”姜宝鸾咬咬牙,“如今吃得多起来了,只是先前害喜所以才吃不多。”
谢珩没有说话,转而把目光转到了她隆起的肚子上。
几个月前的时候,那里还是几乎看不出弧度的,如今已然长这么大了。
再过不多久他就会见到他的第一个孩子。
她给他生的孩子。
他倒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先有一个庶子,还是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所生的。
谢珩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肚子,然后把整只手掌放了上去。
他不敢用力压上去,只是拇指微微地摩挲了一下,隔着锦被感受不到什么。
但是姜宝鸾看见了他的动作,心多跳了几下,想不到却惊动了肚子里正安寝的孩子。
孩子重重踹了姜宝鸾一脚,恰好踢到了谢珩的手掌之下。
谢珩也察觉了,只是一愣,到底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他继而讪讪地拿开了手,问:“它怎么还不睡?”
姜宝鸾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摸了肚子几下当做安抚。
“许是白日睡多了吧。”她随口胡扯。
谢珩点点头,一向冷然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点恍然大悟,但是旋即又恢复正常。
姜宝鸾又道:“夜深了,公子也回去歇了吧。”
谢珩想了想,道:“不回去了,我今夜睡在这儿。”
他这样一讲,姜宝鸾后背一凉,但是又不能拒绝。
谢珩自己去脱了衣裳,姜宝鸾这才想起自己还靠坐在床榻里侧,照理一直是自己睡外面,谢珩睡里面,夜里或者早起都方便服侍。
她掀开被子就要起身先让谢珩睡进去,谢珩见状按住她的肩膀,指了指她的肚子,说:“躺下。”然后自己直接躺到了外侧。
两个人时隔多月后再度睡在了一起。
姜宝鸾知道方才话还没讲完,不会这么容易就能睡了,果然谢珩躺下之后又道:“最近事情多,倒没顾上你这里。”
“奴婢这里样样都好,蕊娘她们也尽心,公子不用记挂。”
谢珩不置可否,又说:“姚姑姑说你天天闷在屋子里头。”
“是奴婢身子犯懒,天气又热,这几日凉快了就好了。”
谢珩察觉出她话里的小心翼翼,却没有放在心上。
“有什么缺的就和姚姑姑说,让蕊娘去一趟便是。”
姜宝鸾应了是,又问:“公子什么时候娶叶家的那位姑娘?”
谢珩淡淡道:“下个月。”
姜宝鸾掐指算了算,说是八月初,眼下已经七月里了,可不就是下个月吗,自己过日子都过糊涂了。
一时二人无话,许久之后姜宝鸾听见谢珩的呼吸声清浅,知道他已经入了睡。
她这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又同往常夜里睡时看着帐顶那般,但今日不知为何,她看着看着很快竟有了睡意,眼皮一垂也沉沉睡去。
如此便是安稳地睡了一夜,夜里歇得好,早晨也醒得早,才刚有灰蒙蒙一丝光亮从窗纱里透进来,姜宝鸾便醒了。
她转过头便发现身边的谢珩,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谢珩昨夜是歇在这里的。
谢珩还睡着,姜宝鸾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他的睡颜倒是少了一些清冷,又多添了几分柔和。
姜宝鸾撑起身子想起来,可因为昨夜谢珩睡在外面,她出去就不方便,只能无奈地再度躺下。
不想谢珩睡觉警醒,这一下便将他吵醒了。
他一大早被吵醒倒不生气,只是揉了揉额头,问:“几时了?”
“还早,公子再睡一会儿。”姜宝鸾答道。
谢珩没有说话,但也没有闭上眼睛继续睡,只是躺在那里。
隔了片刻后,他说:“这几日府上操办喜事,人多事杂,你自己小心着些。”
姜宝鸾垂下眼睑,小声地应了一下。
她怎么不小心呢?她连这里都出不去。
每日偶有人进出,很快便重新把门锁上,她连院门落锁的声音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我要离开范阳几日,今日就动身,紧接着就是成亲,在孩子出生前,大概不会有时间再过来看你。”
姜宝鸾点点头:“公子放心吧,这里一切都妥当。”
她不知为何心念忽然一动,又问了一句:“公子是要去河东叶家准备迎亲的事?”
谢珩笑了,他本不想答,但思及姜宝鸾眼下情况到底怕她多思,便道:“不是,和叶家没关系,是羯人从长安撤离了。”
姜宝鸾呼吸一滞。
羯人走了?
那弟弟和母后他们是不是就能回长安了,她也能回家了?
她发自内心地想笑出来,可是嘴角却怎么都扯不开,好像僵住了一般,继而又是格外酸楚。
姜宝鸾的眼神亮起来,状似无意地继续问:“圣驾是不是就要回京了?”
“过几日就要启程。”
“怎么这么突然?”
谢珩无奈地笑了一声,似是在嘲笑她的无知。
“朔方节度使被羯人杀了之后才给他们长驱直入的机会,如今河西节度使接管了朔方一带,整顿兵马之后赶走了羯人,迎回陛下和太后。”
他只说到这里,多的就没有再说了,反正姜宝鸾一个婢女也听不懂。
河西节度使吞并朔方一带,驱逐羯人,并且让朝廷回来,若河西再度势大,对范阳的势力也会有所影响。
他原本想着索性就让这天下继续乱下去,然后再收拾河山,不想却让人捷足先登,坏了一盘棋。
眼下也只能暂时先对朝廷虚与委蛇,俯首称臣,先代父亲前去圣驾回京的路上请罪,当时运送粮草以及救驾不利,导致朝廷南迁多日,即便那时受伤是有人故意为之,加上后来他查出来谢琮在他临行前在他饮食中下了毒,才使他御敌不利,这一遭也是必须走的。
范阳势大,就算不去请罪,朝廷也不敢把他们如何,如今只不过是不想给河西可乘之机,维持表面的君臣之道。
想到此处,谢珩不由皱了皱眉。
而姜宝鸾却已经偷偷侧过头去,死死地咬住下唇,努力没让眼泪流出来。
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就是不知道母后他们什么时候到长安,什么时候来找她。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既然要走,就要走得干干脆脆。
不过短短一年都没到,若是母后看见自己大了肚子回去,站到她面前,她会有多难过?
姜宝鸾不想这副样子面对母亲和弟弟。
谢珩待她如弃履,可她却是父母捧在手里的珍宝。
她是大魏的定国长公主,不是楚国公府的婢子,更不是谢珩的通房,她要清清白白地回去,回去那个属于她的地方,从此与这里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离生产还有一段时日,如今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忽然身边一动,原来是谢珩起身了,姜宝鸾强行按捺住脸上又是喜又是悲的神色,也欲跟着起身服侍。
她的身子沉,动作便慢了一些,谢珩已按住她:“你再睡一会儿,不用急着起。”
姜宝鸾愣了愣,等想回答时,谢珩已经出了床帐。
她定定地看着还在飘动的床帐,然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
因着谢珩和叶宜采的婚事,整个楚国公府愈发热闹起来,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步履轻盈,就怕在这大好日子里头触了霉头。
高高的院墙将跨院与外界隔绝开来,但那些喧嚣的声音偶尔也会隐隐约约传到姜宝鸾这里来,并且与日俱增。
姜宝鸾现在有时会去石榴树下站站,可每每听到一墙之隔的退思堂有什么响动,蕊娘都会谨慎地看看姜宝鸾,而后很快便提议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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