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宥怒极反笑,“小利?那每年上百万两的银子,在怀王口中竟是小利?这些可都是一点点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如今单凭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说我同波罗有所勾结,证据呢?”
怀王梗着脖子道:“哪儿有什么上百万两,到我手上不过十几万两的进账。你居心叵测,当然都将证据全毁了,我的人当初可是在盐市中亲耳听到,那些波罗商人说他们的索撒将军,和大爻的四皇子明敌暗友,一个奔着军饷,一个奔着物资,配合得十分好呢!”
“好了。”
皇帝淡淡打断了他们的话,他沉声问道:“老四,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几年和波罗之间的战役,耗银巨大,细究起来,真有那个可能是假借开战之名,实则中饱私囊。
高宥拱了拱手,身板却挺得笔直,“儿臣绝不会拿将士们的命来换钱,当年儿臣和他们为大爻出生入死,如果现在要因为小人的话再蒙受不白之冤,亡魂难安!”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亡魂是谁,只有他和皇帝最清楚。
怀王还在叫嚣着,“什么亡魂难安,是你拿人家的命去填自己的私欲,还要拿什么亡魂说事....”
“你住嘴!”皇帝呵斥住了他,神情阴郁不见缓和。
但疑心的种子一旦播下,就会滋生发芽,尤其是那万人之上的,更是难以容下。
皇帝将手上的佛串一拍,“行了,这事没有证据暂时不提,朔方郡近来有乱党异动,老四你早先也是个骁勇善战的,这几年在京中养得惫懒了不少,是时候该磨磨锈了。”
皇帝明面上说着暂且不提,但转眼却让高宥去朔方清除乱党,摆明了心里已经有了隔阂。
似乎又觉得这样太过显然而见,皇帝又添了一句,“等过了月底,太后寿诞再去吧。”
高宥嗤之以鼻,既然不相信,何必又佯装出这个模样,他一拜到底,“谢主隆恩。”
留不留在京中,对高宥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还省得那些不必要的麻烦,他是苦孩子长大的,不拘人在哪里,吃亏还是享福,但周蔻不同。
朔方临北,挨着倭刹国很近,那儿冷得很,屯田不丰,布衣粗食的,高宥实在不想让周蔻跟着他吃苦头。
一路上眉心笼了一层郁色,他回去刚踏进院门,就看见周蔻歪在廊柱下,膝前支了绣绷子,在那里穿针引线,好不认真的模样。
他走过去,看到旁边铺了一张鸳鸯的画样,但只是她手艺着实不精,绣出来的半边头看不出半点鸳鸯的样子,倒像是只鸭子。
鸳鸯绣成了鸭子,这该是个多稀罕的姑娘,高宥定睛瞧了许久,才开口说话,“绣的真好看。”
周蔻冷不定滞了一下,转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摸着脸很腼腆道:“真的么,莺草还说差点意思,我也不知道差在哪里了。”
莺草说差点意思,是不好明晃晃告诉她,绣的实在是太丑了,但高宥不一样,情人眼中出西施,就算是她绣的鸭子,那也是天底下第一号鸭子。
哦不,是第一号鸳鸯。
高宥很捧场,“好看,活灵活现的,我还没见过这样好看的鸳鸯。”
周蔻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也没有那么好看了,原是想着给你做件贴身的衣裳,上头总要有些花样。”
其实莺草让她选绣云纹,毕竟云纹又简单又得体,正经爷们的衣裳上见得最多的就是云纹了,可就是因为见多了,周蔻觉得不稀奇,不贴心。
她觉得要选个好的,不一样的。
鸳鸯就很好,出双入对的,绣在他贴身的衣裳上面,时时刻刻都能将她的一份心思挂在身上。
她又想起什么,将绣绷子一放,哒哒跑进去,又哒哒跑出来,手里捧了只螺钿盒。
盒子往高宥面前一递,周蔻眼里晶亮亮的,“快打开看看。”
高宥莫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手指将锁扣掰开,盒子缓缓打开,然后他在面具下的笑容就慢慢散了。
可惜周蔻看不到,她满心欢喜的将那只绘丛兰的玫瑰金面具拿起来,不住地问,“好看吗?喜欢吗?是不是比你戴的这个好看多了。”
高宥能说什么呢,她亲手挑的,还能说不好看,所幸她看不到他此刻难堪的神情,他也不愿意让她看到他有一丝的不欢喜。
他调动起所有情绪,将那面具拿起来仿佛很仔细的品鉴,语调扬跃道:“好看!这颜色,这花纹,再也没有比它更好看的了。”
周蔻很高兴,搓着手道:“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打我见它第一眼就实在喜欢,来,我给你换上这个。”
她的爪子才刚伸过来,高宥就躲闪了身子,“这儿人多眼杂,咱们进里面说吧。”
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可不能叫别人看到面具下的这张脸是淮溪君的,周蔻俏皮冲他吐了吐舌,“我错了,那我们进去吧。”
收了绣绷子,进内毡帘一放,高宥踌躇再三,还是打算一五一十说了,“蔻蔻,今儿皇帝叫我进宫了,让我过了月底,去朔方去清剿叛乱。”
周蔻一头雾水,“眼见要年下了,好好的叫你北面做什么,清剿叛乱,朝堂上那么多人才,怎么偏偏就要你去。”
她思忖问人,“你自己毛遂自荐的?”
高宥说不是,将怀王的状告说了一通,“大约就是这么一回事,皇帝是起了疑心,我估计这一趟去,没个三五年回不来。”
周蔻听了愤愤然道:“那也太气人了,怀王自身难保了,就爱惹些幺蛾子出来,你哥哥都将命折进去了,他竟说你们同波罗勾结,这不是胡扯么!”
高宥见她气鼓鼓的样子,哑然失笑,“你不问问,我到底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吗?”
她是个很护短的人,打从昨晚得知了一切后,以往按在四皇子身上的罪大恶极就都是污名,战败是因为有人勾结,戴面具是因为真正的四皇子死了,性情暴虐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男宠什么的更只是故意传言的噱头。
她的淮溪君是天底下最好的,勾结波罗?周蔻从头到尾压根连想都没想过。
她抱着人臂,“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我相信你。”
有这么一个人,能自始至终都无条件的相信你,这是多珍贵的一件事啊。
高宥将她反抱住,一声喟叹,“可惜皇帝从来不会相信,他不信我,连哥哥也不信。”
周蔻从他话里听出了很感伤的意味,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便轻轻拍着他的背,像之前他哄她一样,“很难过么?”
高宥低声一笑,“没什么好难过的。”
越是轻描淡写,就代表着那些伤痛越深,只有深深刻在了骨子里,再提起来才并不会义愤填膺,而是一笑带过。
“我不难过,因为我和皇帝之间没有任何父子之情,我只是替哥哥不值,他满心都是大爻的社稷,到头来不仅身死都不能光明正大,他的赤忱还要遭受质疑。”
周蔻对这位四皇子虽然素未谋面,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也能感受到那是一个很好的人,只可惜好人不太长命,倒叫怀王那样的祸害到处乱蹦哒。
她没法去评判皇帝,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周蔻自认自己还没那个能对皇帝评头论足的地步,但单只说做爹,他比周擎还差劲。
这个时候的高宥格外脆弱,周蔻解下了那张冰冷的面具,果然看见那份笑里都透着苦,她哄孩子一样,轻声细语道:“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皇帝不信便罢,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能真怎么着,朔方去就去,没什么大不了的,远离了京城,咱们还能落个清净。”
高宥见她这样说,有些吃惊,“你真愿意去朔方吗?那儿又冷又苦,临着倭刹,常有动乱,我是宁愿你留在京城的。”
周蔻却道:“我又不是擎小娇生惯养的贵女,再说只要有你,到哪儿我也不觉得苦。”
她又喃喃道:“你总不能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我是没有娘家的,没了你,还不得叫人欺负死。”
一个弱质女儿家,竟真愿意随他去朔方那样的地方,但她愿意,高宥却不愿意,且不说朔方寒苦,就这一路都不知要遇上多少凶险,他实在是不放心。
她是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不知世道险恶,但高宥却不能不懂,他已经想好了,将周蔻托付给皇后,就算那些小人想动她,也越不过皇后去。
可这话不能真当她面说出来,姑娘指不定要闹腾呢,于是高宥松泛了笑,道:“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你。”
周蔻真不怕么?她当然是怕的,朔方...那样远的地方,她只在书上见过这两个字,原以为蜀地到京城会是她这辈子走过最远的路程了,谁能料想她还得去朔方。
但牵了牵他的手,周蔻就又有了底气,京城的荣华富贵再好,若没有贴心的人在身边,那也都是冰冷的,只要跟着他,吃糠咽菜她也高兴。
所以总有戏文上演那出富家小姐遇落魄书生,也愿意私定终身的,姑娘家天生就很伤春悲秋,情感也更细腻,她们的想法始终都很简单,那就是能和爱的人一直在一起。
当然,相爱相守的过程中,能多添新衣胭脂,多置簪钗首饰,那就更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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