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那人虽是逃得快,到底闷声咳了两声,方才又是拎着笑意:“皇兄还是好好想一想,这满山的人,难道还抵不过一个女子?”
“再说了,她不就是你掳来的姑娘,怎么,皇兄爱上她了?”
“那是正好,皇兄越是喜欢她,我就越是要将她夺走。”
“这么着吧,皇兄将她放到我府上为质,十日,咱们就以十日为限,十日之内,你将兵符拿来给我,我保证这女子还给你之时仍是喘气的。”
“得了,都散开吧,我给你们半个时辰,细细考量。”
陆安之连同身后所有人撤入正殿,一时间,所有人鸦雀无声。这里面,一半杀手,一半是这山上寻常做活之人,或是浣衣,或是洒扫,或是在后厨。虽是不论哪一个都比林卿卿强上许多,但那人开了这样免于一死的条件,说不动心总是作假。
唯月折率先上前一步,俯首恭敬道:“公子,属下以为我们三辰宫断不可为人胁迫,如是今日低头,往后便是留得性命也再抬不起头。抬不起头的三辰宫还如何在这江湖立足?尤其,我等刀口舔血之人,怎能要一无辜女子替我们受累?”
“四皇子说得好听,却也说得明白。喘气是怎么喘实不好说。他的手段我们都曾见过,能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太多,我们不能这么做。”
“公子,属下愿留下对抗,恳请公子带了林小姐突袭离去。”
月折言罢,方才还有些动摇的人,转瞬间便被说的脸颊燥热。是了,他们哪个与那姑娘不是无亲无故,更遑论交情可言。尤其,各个皆比人家强悍,身手了得,怎的好意思让人家姑娘去替他们受罪?
一时间,屋内众人皆是俯首甘愿。
亦是这时,才终于显出始终静静站着的林卿卿。她没有躬身俯首,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甚至未曾落在陆安之身上。
林卿卿的耳里还反复回响着被称作“四皇子”的那人,口中一声声“皇兄”。
皇兄……
陆安之竟是皇子么?
这楚国大姓本是楚,便是风止为昭王,原名也是姓楚,林卿卿便从未想过那一层,又何曾敢往那一层去想。
到了此时,往昔所有看似荒唐之事,忽然都有了解释。
缘何毅王堂堂一个王爷,要来对付一个江湖帮派,甚至不惜得罪了比他还要尊贵的昭王。眼下毅王身后之人冒出来,却是当朝四皇子。
而陆安之能与昭王情如手足,应是自己身份也是了得。否则一个江湖帮派,哪能与堂堂昭王那般亲近?
所有朦胧不解之事,忽然都有了答案。
林卿卿向着陆安之望去,他眼眸深邃,满目坚决。只那一瞬,林卿卿便知晓了他的答案。他不会让她死,不论何种情况,不论何种时候。
然下一瞬,月折猛地起身,大步向她走来,一面道:“我带林小姐先去更衣。”这一屋子墨色,唯有她穿得颜色素净,实在太过扎眼。
林卿卿任由月折掐着手腕,步步回首,直至看不见陆安之。
月折带她到正殿偏房,迅速找了一身墨色衣裳,让她换上。林卿卿勒紧腰间锦带,拉开帷幔,便瞧见月折不知何时已然跪在她的面前。
这样无声无息,应是不想让外面的人听见。
林卿卿向前一步想将她扶起,亦是轻声道:“你要说什么?”
月折仍是跪着,任由林卿卿用了力气,她仍是不起,仿佛不好意思起身。只是帷幔拉开,余光偏偏瞧见林卿卿换下的衣裳摆放整齐。
“你?”月折终是惊异地抬眼望向她。莫非自她带进了这屋子,林卿卿就已经做好了准备。然愈是如此,月折愈是难言。
“你说吧!”林卿卿面上未有任何波澜。她极少穿这样墨色的衣裳,便是来了三辰宫,为了习武穿得利落些,也仅是在原先衣裳的基础上利落些,而非穿着墨色。
这样的墨色,衬得她此刻的平静愈是压抑。
月折紧抿着唇,落在喉间的话本是死活说不出口,可事在当头,又容不得她过于犹豫耽搁时间。月折用力地咬了咬唇,直将唇咬得泛白,方才蓦然哑声开口:“林卿卿,你可还记得你要下山那日。那日公子允了你,便将我叫去。”
“你可知,他与我说了什么?”
月折一面说,一面小心瞧着林卿卿的脸色:“他说,从即日起,让我奉你如他一般,艰难不计,死生护佑。”
死生护佑?
林卿卿心口猛地一颤,她知道月折定要说些陆安之在意她的话,但决然不曾想到,竟是这般。
月折徐徐道:“不止如此,他还说,让我传信日阁星阁,亦是如此。”
“公子或许没有自觉,但他将你看得很重。”
“今日这事,”月折顿了顿,终是咬牙道,“我知道是我无情无义,是我不要脸面,是我不顾惜我们往日的交情。但林小姐,我没有办法。”
往日她叫她卿卿,至多一声林卿卿,这时忽的换了林小姐。
“原本,我们三辰宫是能与四皇子的神羽营甚至他带来聚在山下的几千人马一敌,但这样的敌对,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公子与你逃出,而三辰宫众人,只怕一个也留不下。”
“我知我们这些人惯常没什么用,做惯了杀手,也不是惜命之人。但是林小姐,失了人手的三辰宫宫主,还算什么宫主?往后公子的日子,便只剩下逃亡和一辈子的颠沛流离。”
“卿卿,公子已经够苦了,我不能让他抛下所有,从头来过。”
月折说着,嗓音愈是哽咽。
“公子原本也该在都城长大,同那四皇子一样金尊玉贵。可他出生便被人陷害,钦天监诬赖他是灾星,不可留。”
“公子的母妃本是盛宠,便是出了这样的事,也不会过多影响到陛下对她的宠爱。大不了舍弃了这一个,往后总会再有孩子。可她为了留下公子,亦为了自证清白,当日便在陛下面前自尽。”
“失了母妃的公子,在宫中没有活过几年,就被四皇子的母妃找借口丢到了寺庙,又借机暗杀。”
“若非公子得蒙老宫主相救,哪还有今日?”
林卿卿始终静静听着,她原知道陆安之这样的脾性,从前应该过得很苦。但不知,竟这么苦。
他是与她一样的,母亲离去,父亲不爱。甚至,四皇子如今对他,怕也是得了当今陛下的默认。否则,哪敢嚣张至此?
林卿卿忽然想,她走过的那一世,陆安之会救下她,或许便是因此。因为一样的际遇,便忍不住搭以援手。
待月折说罢,她便轻声道:“你不与我说这些,我也会甘愿留下。”这本就是她的打算。
“对不住。”月折猛地一拜。
林卿卿缓缓道:“无妨,我明白。”她是陆安之的属下,在她与陆安之之间,不需要抉择,也不该抉择。果断如此刻,舍弃了她就是。
“相反我应该谢谢你。有你们护着,我才放心走这一步。”也才放心赴死。
这一次,林卿卿终是将月折扶起。
两人走出偏房,径直走到陆安之面前。陆安之凝着两人的神色,立时便察觉不对。月折甚至眉目低垂,不敢迎视。
心上念头转过,却是不及开口,月折便是径自转到一侧,唯林卿卿站在他眼前。所有专注,顷刻被移转。
他见过林卿卿衣着寡淡,素净,甚至妖娆魅人的红衣也见过。却是头一回,见她穿这沉静的黑。她这样明媚的一个人,肤色白皙,穿这墨色,仿佛佳人立在峭壁,她正被深渊掠夺。
陆安之心下愈是不安,林卿卿却是先一步面向众人开口道:“诸位,可否让我同你们宫主说两句话。”
众人闻言,当即后撤些,亦是背过身去。
林卿卿这才转向陆安之,清丽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人,她直直地望着,目光甚至有些贪婪,仿佛这一眼过后,再没了机会。
然纵是如此,那眸子依旧泛着光,她柔软的唇瓣一启一合:“陆安之,我要留下。”
第37章 蛊惑
我要留下。
是要, 而不是想。
是已然抉择,而不是与人商议。
“不可!”陆安之迅速道,随即凝向月折, 眼底尽是质问。缘何两人不过进去一趟, 出来便成了这般模样。
然月折垂着头不敢直视,女孩忽然又是握住他的手, 她柔嫩的小手轻轻握着他的尾指, 嗓音低微:“我从前只是想,你与我有恩,我应当报答,死不死的不要紧。但现在忽然不同了陆安之,我现在若是生了意外, 那便是为了家国大义, 感觉忽然伟大起来。”
“你想啊,这哪是我在闺中能够遇着的事。”
“这牺牲, 才算是牺牲。”
“林卿卿!”陆安之近乎是咬牙切齿地叫着女孩的名字, 自月折带着众人步步后撤,哪怕四皇子挟持了太妃,他们一众被逼到殿内, 陆安之也未曾有半分慌张。
到了这一刻, 他才真正是慌了。
女孩曾经的话,言犹在耳。
是曾经他质疑她是美人刀之时。女孩字字凛冽, 他从前未曾放在心上,这会儿却是反过来像数千把利刃剐着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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