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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嫁 完结+番外 (金铃子)


  当年各地战乱灾荒还未波及京中繁华盛世,也曾有闲人编过一句顺口溜,道是京中潘郎,江东沈郎。
  潘郎自是潘又安,而沈郎,便是沈谙。沈谙出身沈氏,祖上辗转与潘氏有亲,两人少时也曾意气相投,一处坐卧行止,畅谈天下,何等张扬肆意。
  忽而一日天下纷乱四起,沈氏所在城池叫乱军攻破,阖族倾覆,独余一个沈谙在京形影相吊,后来又因追随废帝而获罪,流放千里。
  而潘氏嫡支仅存潘又安一人,从不曾出仕为官,守着几间旧书典籍在京中清贫度日,直到有一日惊鸿一瞥间叫佑宁公主瞧见,成了新朝驸马。
  潘又安年少时以善辩闻名京中,连逢家变国难后却渐渐沉默寡言,只是旧时与他交游密切的王孙公子大多随时局风流云散,佑宁公主抵京后才识得他,便只当他天性如此。
  今日沈谙故地重游,连连阴阳怪气说了这许多话只得了潘又安寥寥数字,才惊觉潘又安亦是脾性大变。
  他神色晦暗地凝视了潘又安片刻,才讥嘲一笑:“北地烈风催人折腰,可潘郎啖金咽玉,怎也眉头紧锁,郁郁不得开怀?难道堂堂公主驸马,也觉生不逢时,不得舒志?”
  沈谙自认言辞如刀,潘又安听在耳中却不过是过耳清风。身具前朝皇族血脉,又做了新朝驸马,多少人明着赞他天下第一美男子,暗中鄙薄不堪,他这些年又有什么话不曾听过?
  看穿了沈谙眼底的那份快意与释然,潘又安轻轻摇了摇头,白玉般的手指握住茶杯,将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泼在了地上。
  沈谙面色微变,正要开口,潘又安竖起一指轻轻碰在口鼻之间,沈谙便不由自主禁了声,沉默看着他另从炉上拎了一小壶沸水来,取了两只尚未用过的杯子为彼此各注了一杯白水。
  “陛下恩德,有意赦免一批前朝官吏,公主仁义,受我所托添了你进名册,这是公主于你的恩义,你以后莫要再口出不敬。”
  潘又安捧杯轻轻吹着,蒸腾而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眸色,也让他的嗓音多了几分暗哑:“你为报家仇入仕,可前朝末年是个什么景象,你该比我更清楚才是。若是凭着那些人,屠戮沈氏的贼人怕是至今还逍遥法外,横行无忌。”
  “借陛下之力,那群乌合之众早已尽数伏诛,你又何必执着于旧朝?昨日事已去,就当是为父母亲族,你今后也该好生保重。”
  “况且退一步说,”潘又安挑眉,笑容很有几分无所谓,依稀带着一丝当初打马过京华的翩翩少年意气,语调却蓦然冷了下来:“我潘氏沦落,你沈氏倾覆,难道不是废帝暴虐无能造下的孽果?便是我祖母再生,又能如何?”
  沈谙坐着潘又安派去的马车一路南下归京,还当潘又安心怀旧朝,不想他竟说出这一番话来,整个人都有些怔愣,半晌后突然大笑出声,前仰后合,眼角都挂了些泪痕。
  “好!好!潘郎通透!我所不及!”沈谙口中嘶声叫好,却随手就将潘又安斟得滚水打翻,因几年劳作而黝黑干裂的手背都被烫出一片红痕,他却仿佛觉不出痛,瞪着潘又安的眼神几欲噬人:“你这番高谈阔论留给潘氏列祖列宗听去吧!”
  “潘氏玉郎,也不过一躲在妇人裙下的懦夫!”沈谙猛地起身,冻疮尚未痊愈的手指直直指向潘又安眉心:“你自己躲在朱墙之内假做清高,全不管故人死活,便是依旧绸缎绫罗裹身,又与行尸走肉何异?”
  “道不同不相为谋,沈某欠你一条贱命,你随时取走便是,只是要我向你一样对着贺氏一族摇尾乞怜,却不能够!”
  沈谙满是风霜痕迹的面庞上尽是决绝之意,潘又安容色却依旧十分平静,他轻轻饮了一口杯中清水,方淡淡开口:“你不欠我什么,我不过举手之劳,自此天高地阔,还请你多加保重。”
  “凡有筹谋,勿忘沈氏一族唯系于你一身,言尽于此,仅以此无味无根之水别过。”
  连佑宁公主这位枕边人都当他爱茶如命,也只有潘又安自己心中明白,他如今独处,倒是常常煮一壶清水,于寡淡中寻点滴真味。
  沈谙目光阴沉盯着潘又安瞧了许久,末了他轻蔑一笑,一言不发转过身就推开门扬长而去。
  等沈谙的脚步声消失不见,佑宁公主便捅开窗户直接从另一侧的静室翻了进来,一面拍打袖口蹭上的些许灰尘一面抱怨:“安郎,这姓沈的真不是个东西,枉费你让福叔辛苦接了他回来。”
  潘又安素性喜洁,佑宁公主怕他嫌自己粗鄙,直拍得两只手掌掌心通红才小心翼翼走到桌边坐下,探头去瞧潘又安煮茶。
  潘又安被盯得手下一抖,茶便放得多了。他推了推佑宁公主伏在他耳畔的脑袋,无奈道:“你离我这么近做什么?吃了这么浓的茶,你晚上又该闹了。”
  佑宁公主趁机蹭了蹭他的掌心,犹觉不足,撇撇嘴嘟囔道:“睡不着我就舞剑给你瞧,就怕你早就瞧厌了。”
  潘又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哪里有人夜半三更舞剑?罢了,你若是当真睡不着了,今日倒是真有件正事与你。”
  “我这位老友沈谙,背后的水怕是不浅,你要是无聊,便多派点人手盯着他吧。”
  潘又安说得风淡云轻,仿佛只是让佑宁公主去猎个野兔来给他做袖筒,佑宁公主却听出了其中的不寻常,难得生出了几分迟疑。
  夫妻多年,佑宁公主很是清楚自家驸马清冷的性情。潘氏凋零,潘又安已无近支亲友,这么多年以来,佑宁公主百般歪缠,从潘又安口中也没听过几个故旧的名字。这为数不多的故交亲友之中,便有沈谙此人,不然苦苦盼着圣旨赦免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又哪里轮得到沈谙这么个五服尽灭的孤家寡人。
  也正是因着这一层顾虑,方才佑宁公主在一旁才能忍下沈谙诸多不敬,没有直接暴起破门而入,锤他个满脸开花,却没想到潘又安会让她派人盯着沈谙。
  潘又安虽未明言,佑宁公主却明白他的未竟之意。那沈谙八成是与前朝余孽有所牵扯,一旦查实,怕是连流徙的资格都没了。
  佑宁公主目露担忧,潘又安倒是十分释然,见她蹙眉还轻声劝了一句:“珠珠何必如此?我接他回来,已是尽了心意,此后如何都无甚干系。难道为了少时些许情谊,便要坏了家国大事?”
  其实潘又安深知沈谙为人,先前听说逃出关外的前朝余党又南下作乱,还险些伤了六皇子与平国公一行,他便晓得事有不对,唯恐沈谙也牵涉其中,才起了尽快将人接回京城的心思——此事之前,潘又安是打算将沈谙安置在北边的小城之中,好平安度日的。
  可惜今日一见,潘又安便知这一番安排终究付诸流水。他观沈谙言行神色,又哪里只是牵涉其中那般简单。
  潘又安听着佑宁公主吩咐左右严查沈谙的话默默出神,那厢沈谙离了无边湖畔便一路七拐八扭,最后钻入了苦力走卒等聚居的开源坊,似是要寻一处歇脚之地。
  不过开源坊内拥挤狭小,沈谙又非本地人士,孤身走在路上一不小心便同迎面而来的壮汉蹭了一下,被人拎起衣领按在墙上好一番辱骂,后来那壮汉伙伴有急事来寻,沈谙才逃过了一顿打,脸色发白地随意寻了一处院落赁了个厢房居住。
  他身上有潘又安先前给的银两铜钱,寻个还算干净的院子落脚也是人之常情,乔装跟着的公主府府卫并未觉出不对。
  谁知沈谙一关上房门,竟从怀里掏出了个灰蒙蒙的布包,他看了眼其中夹着的字条,便直接团成一团塞入了口中。


第68章 志在四方 这世上唯一一个与我有关的女……
  吩咐过府卫盯紧沈谙的一举一动并往来交际, 待府卫领命而去,佑宁公主便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缓缓靠到了潘又安身侧。
  她正要揽住那略显单薄的臂膀, 潘又安忽而侧首回眸, 盯住了她还扣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这处店家生意做得还算公道,桌椅皆是楠木,重得很,殿下当心伤了手腕。”
  声音清凌凌泛着凉意,仔细去听却不难听出他隐忍着的那一分笑意。
  佑宁公主一怔,便知道自己虚虚坐着再以手抬着椅子腾挪的招数又被潘又安看透了,也不觉羞, 干脆松开椅子整个人偎在了潘又安身上,压得他身子晃了晃,才撇了撇嘴:“安郎你又欺负我脑子笨, 你都瞧见了, 倒是早告诉我一声呀。你还别说, 这地方破破烂烂, 椅子倒着实压手, 我方才差点失手呢。”
  说着,佑宁公主便抬起手伸到潘又安面前, 要他去看自己腕上十分不明显的一点隐约的粉色:“喏, 都害我勒疼了自己。”
  佑宁公主幼时正遇上显德帝揭竿而起, 战乱中与母亲弟弟一同走失,一家子妇孺仓皇逃难, 足足走了两个州郡才与显德帝团聚。之后她要么劳作要么上阵杀敌,身上大大小小的暗伤都有不少,一双手自然不会如那些娇养的高门闺秀一般细嫩。
  此时映着室内摇曳的灯火, 她与潘又安交握的手掌更显宽大粗糙。佑宁公主再如何少了寻常女子的婉转心思,她望一眼夫婿那宛若上好瓷器的纤长十指,也忍不住想要把手缩回来,藏到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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