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更老了,原来乌黑的头发白了一半,长出了胡子,脊背不再那么直开始往下弯,他才三十多岁就已经满脸沧桑,风霜刻骨了。唯一和陆缈记忆中一样的便是他还穿着带补丁的衣裳,皱皱巴巴。
“阿,阿缈?”陆闵的声音好像也老了,没有原来那么清澈,怎么会这样,只是过了三年他为什么这么老了?
陆缈心里是怨陆闵的,怨他把自己卖掉,罔顾父女之情。
可现在她不怨了,因为他来找她了,这是不是说明阿爹心里是有她的?
因为家中实在太困难,所以阿爹才会卖了她,这是无奈之举。
看吧,她依然是个好孩子。
陆缈红着眼睛,泪珠在眼眶里滚了几圈就是落不下来,一腔委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好想和阿爹说,我想回家。
她在这里好害怕,每日谨小慎微的活着,不敢出头不敢做错事,时刻担心下一个死去的人会是自己。
可是她说不出来。
陆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上前来,那双眼睛里含着愧疚,一如当年。
“阿缈,阿爹对不起你。”还是这句话,除了这个,他不会说其他的了。
“阿爹没用,阿爹叫你受了这么多苦,我,我是天底下最没用的父亲。”陆闵的眼泪先落了下来,当初知道被骗了以后,陆闵一度想要轻生,他怎么能干出这么畜生的事来。
他最终把自己女儿推向了火坑。
陆缈咬着牙关,就是不说话,说原谅她做不到,说恨她也做不到。
她把陆闵拉到门槛上坐着听他讲这些年发生的事。
她走之后陆闵去了当初给的假地址等着,他想总不会贸然写个一点关系都没有地方吧。他拿着别人给的钱财,治好了陆襄的病,然后买了些东西做书画去卖,就在离那地方不远的位置。
陆闵也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用,他每日没有生意的时候便枯坐在那里,盯着那户人家的大门,期待着那一日他的阿缈能从里面出来,可从来都没有过。
后来文娘染了恶疾,不治身亡,陆闵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女儿被他卖掉,妻子因病离世,陆闵很快垮了下去,不吃不喝,惶惶终日。
支持他走到今天的是陆襄,他十岁的儿子一边念书一边照顾他,陆闵发觉自己无用至极。他痛哭流涕,陆襄说:“阿爹,我们去找姐姐吧。”
是啊,找到阿缈,不管怎么样都要告诉她,阿爹不是故意要把你卖到乐坊的,你阿娘便出身那样的地方,我怎么会让你重蹈覆辙呢,我只是被人骗了。
难道本质上不是一样的吗?陆缈受到了安慰,终究没办法原谅,听到文娘死的时候,她心里只那么一瞬间刺痛,然后便没有感觉了,是不是她也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陆闵说他现在和陆襄在明徽城外二十里的一个村子里,靠着教孩子念书挣钱度日供陆襄上学。
他们聊了许久,陆闵要走了,他留下一句话。
“阿缈,你放心,阿爹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下次我带阿襄一同来见你。”
她真的还能出去吗?
不会的,陆缈自己否定了。
回了韶园里,菀青对她露出满意的神色,“你很好,是个懂事的孩子。”
琬琰的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难看了,按理说这种情况陆缈是不能去见陆闵的,可是菀青求了她,她说那个孩子很可怜也很懂事,见了亲人心情会好些的。
她们都是没有亲人的人了,许是动了恻隐之心,琬琰同意了。
“见你阿爹可以,但若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什么下场你知道的。”
陆缈僵硬的点了点头。
回了房间,陆缈枯坐在床沿,摸着身下手感极好,绣工出众的锦被,忽然想起小时候文娘给她缝补被子。
她睡觉爱动,被子又不大结实,总被她蹬破,文娘也不怪她,只会在昏暗灯火下给她缝补被子再哄她睡着。
她是那么温柔美丽的母亲啊,怎么会死呢。
陆缈哭了。
仔细看着屋内的一切,好像她都能想起文娘。阿娘的手艺也是极好的,若是条件允许,她会给自己的衣服上绣上一朵简单小巧的花。她总是在笑,似乎没有棱角,便是被那些坏人欺负了也不会竭力反抗,她那么温柔,最后还是死去了。
阿娘,我好想你。
陆缈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个不停,她不是个冷血的人。
阿回在门边静默不说话,她眨着大眼睛,无从安慰陆缈。
她的阿娘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第4章 琵琶吟 毁容
华丽而又空荡的琼琚楼只住着那么几个人,年年岁岁,总是聚在一起的,可也免不了勾心斗角,彼此算计。
南嘉和锦颀关系要好一点,总是相互串个门说话什么的,为了这次甄选挑人,南嘉可是没少下功夫。朱颜辞镜楼有个规矩,想要赎身攒够了银钱还不行,若是能打造出下一个自己那才可以走。
攒够银钱对于琼琚楼的五位实在算不得什么,明徽城排在前头的乐坊娘子就是她们几个。唯独打造出下一个自己是难上加难,毕竟谁都无法预见个人未来。
南嘉如今不过双十年华,身段娇娆,一手秦筝出神入化,眉心一粒红痣将七分姝色衬托至九分,再添上那股子媚劲儿,不怪乎做了朱颜辞镜楼的招牌。
她斜倚在榻上,葱段一般手指三两下拨弄着腰间挂着的香囊,那香囊有些旧,颜色都暗沉的很,不过在她身上衬得也不那么寒酸了。
南嘉斜睨一眼修剪花枝的锦颀,笑道:“你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一批里面就那么几个好的,好苗子叫燕绥她们抢了去,你何时才能为自己赎身,与你的情郎双宿双飞啊?”
锦颀比她要小一些,十八岁的年纪一双眼平静无波,幽然之气溢出,有人说锦颀不是楼里最美的,却绝对是最有韵味的那一个。她性子冷,对什么都提不起来兴趣,独独喜欢侍弄那些花草,身上还带着阵阵梅香。
“你不必为我操心,如今你我是绑在一处的,甘棠跟望泞那个蠢货交好,燕绥自成一派,慎娘只怕也是要头疼一阵子,便看明日的比试是个什么样子了。”
南嘉勾了勾嘴角,柔弱无骨的单手撑在榻上,问:“那你觉得这群丫头里哪个最出众,你又最喜欢哪一个?”
“徐妙仪出身高门却流落乐坊,她的条件比旁人好了太多太多,韶园里那几个老货的真学怕都是叫她学完了,若论技艺,当属她最好。可那丫头心气太高,清冷过甚的人在歌舞坊里可不大吃的开,有傲骨是好事,可太硬了最后只会伤到自己。”
“那个阿回一双丹凤眼生得好,天生便是含情夺魂的,连我每每见了都要多看几眼,身段也不错,适合吃这碗饭。她最大的缺点便是太过自以为是,天资不如徐妙仪还处处同她攀比,不过她还算用功,若是让我选,就选她了,精心打磨打磨还是能成才的。”
“韶园里便是这两个拔尖些,剩下的我看不上。”琼琚楼的几位那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看人的眼光高却毒辣,锦颀这样说,剩下人的想法也和她差不多。
南嘉颇以为然的颔首,随后道:“你怎么不说说那个陆缈?”
锦颀一挑眉,偏过头来看南嘉,“朱颜辞镜楼从来都不是只看相貌的地方,那个丫头愚笨便算了,还不好好学,生的再好看又有何用?”
陆缈的姿容是韶园里最好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在村里的时候又瘦又黄,脸蛋只能算是不错,自打来了朱颜辞镜楼,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简单来说,应当是抽条儿。原来瘦小柔弱的孩子吃穿变好了,身体也养好了,到了长个子的年岁,不仅身量上去了,连皮肤都细腻光滑。陆缈有着两弯柳叶眉,又细又密,不用黛笔勾画都好看,一双杏眼虽不似阿回那般含情勾人,却总是水盈莹的惹人怜爱,加之睫毛纤长,垂眸之时连眼下都会带上些许阴影,鼻子小巧,鼻尖有些肉,显得更加玲珑可爱,檀唇更无须上口脂便鲜亮明媚。
若论美貌,除了燕绥,谁都比不过她。
这也难怪,文娘昔年做花魁时便是一等一的美貌,陆闵更是清俊儒雅,他们的孩子又怎么会差。
便因为这美貌,更让陆缈下定决心藏拙。当着姑姑的面她总是不好好学,样样都混了个中下,所以锦颀才如此评价她。
陆缈也不知道这些,她还在为甄选一事苦恼。
要么是被琼琚楼那几位选上当作接班人来培养,要么便是分选送入湘竹馆和睿英馆。
她不愿意。
陆缈始终在想出路。
阿回过来的时候,陆缈还在撑着头发呆,“阿缈?”
陆缈回过头来,问:“怎么了?”
“你不担心明天的比试吗?”阿回看她一点准备的心思都没有,“若是能被琼琚楼五位娘子选上,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了。”
左右都是当乐坊娘子的,日子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陆缈咬唇不说话,阿回看出她的不开心,犹豫了一会才道:“阿缈,你,你能不能再给我弹一遍琵琶吟啊,有几处我总是弹不好。”阿回有些羞于开口,她不仅要拿陆缈的曲子去比试,到现在还要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