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凝有心事?”卫临修见她沉默不语地靠在一边,问。
“没有。”柳凝回过神来,笑了笑,“夫君怎么这样想?”
“你这几日总是出神,晚上也好像总睡不踏实。”卫临修叹道,“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有,便说出来,两个人一起想主意,总好过一个人独扛。”
他说得诚恳,不过柳凝觉得,若是她真的讲出实情,恐怕卫临修就很难保持现在这般从容的模样了。
显然卫穆并没有把她与景溯的私情告诉卫临修,他对周围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当然也不必受此烦扰。
“也许这段时间只是有点累?”柳凝笑着握住了卫临修的手,“我好得很,成日与夫君相伴,又哪来什么心事。”
她这一番粉饰太平的话,似乎并未让卫临修心安,但他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双唇轻轻抿起,审视着柳凝,一语不发。
若是从前,他定会刨根问底,但如今两人之间似乎架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好像有事瞒他,他也总按捺不下心头的怀疑……于是便再也回不去曾经坦诚相待的时候。
马车在略显沉闷的气氛里抵达宫门,两人在内侍引领下入席,柳凝坐下后,环视四周,很快视线穿过了觥筹交错,一眼望见了高高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景溯玉冠华服,宫灯映照出那张俊美的脸,他也正好看了过来,目光与柳凝碰上,薄唇瞬间掀起一缕笑意,隐约透着几分惊艳,还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暧昧。
柳凝匆匆转开眼,假作不识。
好在今日场合正式,他也没有什么过激行为。两人隔得远,景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便收回目光,也没有像上次那般,拿着酒盏假仁假义地过来,借着卫临修调戏她。
他今日自有要应付的对象,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他下首,朱袍玉冠,半张金面遮了上半张脸,此时正举着玉盏,与景溯含笑对饮,推杯交盏间,又似乎在说些什么。
这人柳凝有印象,是当时在江州画舫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顾曦。
“听说今日宫宴,还宴请了北梁使臣。”卫临修顺着柳凝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想必就是那位?”
“瞧着年岁也不太大的样子。”柳凝说,“听闻以往来使都是北梁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年怎么换了这么个年轻人?而且模样……还甚是古怪。”
“具体我也不知,不过听闻那位顾大人,是北梁近些年崛起的新贵。”卫临修说,“据说也没什么可靠的家世背景,却深得朝堂重用……倒也是个神奇人物。”
“且听说他面容丑陋,又曾经在战事中瞎了一只眼,故而常年以金面蔽容。”
柳凝听得卫临修缓缓介绍,又远远瞧了一眼顾曦,见那人一身深红色官服,上面绣着北梁特有的瑞兽祥纹,未被金面遮盖的下半张脸棱角分明,唇边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锋芒暗藏……单看这下半张脸,也不见得如何丑陋。
顾曦似乎若有所觉,不经意往他们这桌撇了一眼,柳凝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拿起桌上玉盏,饮了几杯酒以作掩饰。
这酒是宫中酿造的梅子酒,不醉人,滋味酸甜,口感甚佳。柳凝一直在服用景溯给她的药,如今身子比以前好了些,也能稍饮几杯。
然而无意间多喝了几盏,还是微微有些上头,加上她本就不喜欢这宫宴嘈杂,以及和其他官家夫人们虚伪客套,便趁着歌姬舞女换场的工夫,接着醉意躲了出去。
宫里的路她还算熟悉,沿着小径走到一清净处,分花拂柳,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桥边。
沿着桥再往下走,便是辰华宫摘星楼,她曾无意间涉足于此,后来才知道这是宫中禁地,辰贵妃的居所。
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遇见那个人。
柳凝靠着白玉桥栏,看着不远处那座三层小楼,灯火虽不及宫宴上华丽,却也散着淡淡的微光,银铃缀在檐角,叮叮咚咚,像是她曾经在画里见过的琉璃宝塔,里面供着宝相端严的慈悲神佛。
她对这里面住着的那位贵妃,总是忍不住心生好奇。
明明最受皇帝宠爱,却始终不曾踏出过这摘星楼。今日宫宴亦是,皇帝身边分明也有好几位宫妃陪侍在侧,而这位最受荣宠的贵妃,却好似与这等热闹的场合毫无缘分。
大概最喜爱的宝物,便要好生藏起来,一分一毫也不肯给别的人瞧见。
这种想法一冒出来,柳凝很快又联想到景溯为她安排的那座金笼子,眸色忍不住一沉,任凭华灯万千、流彩入眼,也挥不去她心头的阴霾。
她目光沉沉地望着水面,对着水中倒影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阵风过,觉得身上微凉,便欲转身离去。
谁知甫一转身,险些撞到一个人身上。
柳凝扶住玉桥栏杆,抬起头,半张金面直直撞进眼底。
金面具上镂空处,露着男人的两只眼,左眼一动不动,是僵硬的冰冷,而右边那只则灵活得多,流转间带着些许戏谑意味。
第60章 琉璃灯(二更)
柳凝很快从愣怔中清醒过来, 轻轻施了一礼。
“顾大人。”
“卫夫人。”顾曦薄唇轻轻弯起, “怎么不在宫宴上欣赏舞乐,反倒在此处一个人待着?”
“宴上多饮了几杯, 出来醒醒酒。”柳凝虚虚扶额, 随后垂下手,目光盯在那金面上, “顾大人呢?跟着妾身一路而来,不知可有替君分忧之处?”
“怎么就是‘一路跟来’?”顾曦笑道, “不可以是偶遇么?”
“大人在宫宴上便注意到妾身, 又在这等偏僻之处撞见, 说是‘偶遇’, 未免太过牵强。”柳凝微笑,“想来大人诸事繁忙, 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倒也省去这彼此试探的工夫。”
她不欲与他多费口舌,语气虽婉转有礼, 却单刀直入,直白地问明他的来意。
顾曦似乎没想到她这样说, 怔了片刻, 随后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卫夫人心思玲珑, 当真是个妙人……难怪贵国太子殿下如此宠爱于你。”
柳凝听到他提及景溯, 眼瞳微微一缩, 很快又恢复了镇静。
罢了, 这事被顾曦发现, 也没什么奇怪的……这人一看就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而景溯也根本没有很认真地去遮掩此事,不被人察觉才是怪事。
她与景溯的事, 该知道的人,也都差不多知道了……除了卫临修还被蒙在鼓里。
“大人想要什么?”柳凝平静地问,“妾身只是一介女子,恐怕帮不了大人太多。”
“能让景溯如此上心,又岂是寻常女子?”顾曦走近一步,压低声音,“我瞧着夫人也不是水性杨花之辈,与他在一起,多半是被胁迫威压所致……难道夫人不想摆脱此人挟制?”
“我可以帮夫人一把,只要夫人愿与我合作。”
合作?
柳凝眉头微微扬起:“你想让我做什么?杀人么?”
“怎么会……”顾曦失笑地摇摇头,“自然不是这样危险的事,不过是请夫人借着枕边人的便利,从太子殿下身边,为顾某取一件东西而已。”
他没说是什么东西,却只是递了一块玉牌过来,悄声:“若夫人有意,可改日到顾某府上详谈此事。”
看来关系重大,柳凝低头看了眼玉牌,顺着往上,看到男人苍白的手背,上面有一道疤痕,半寸不到,色泽极淡,不仔细看很容易就忽略过去。
她顿了一下,移开目光,从他手中接过玉牌,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只有边角雕了些花纹,几乎微不可见。
“这便是信物。”顾曦微笑,“夫人回去仔细探查,自可发现其中玄机。”
柳凝把玉牌收进衣袖中,正欲再问两句,却忽然听见不远处草木间传来一丝耸动声,虽然极轻微,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怎么了?”顾曦见她神情有异。
“没什么。”柳凝摇头,随后施了一礼,“只是离开宴席太久,恐怕夫君要担心了……该回去了。”
顾曦听她提起“夫君”,神色微微一滞,天色太暗也看不清具体是什么表情,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并没有阻止柳凝离开。
如此最好,柳凝想。
不管顾曦对她有没有用,至少目前不应该过多接触,这里是皇宫,若是叫人瞧见她与这北梁使臣在此独处,指不定就会被扣个私相授受、叛国通敌的罪名。
她绕过来时小径,再回头时,顾曦的身影便被草木遮挡住了,柳凝这才稍稍放慢脚步,目光往边上一瞥,看到树丛间隐约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从这边传来。
柳凝不知道是不是宫里头的野猫,夜里在这树丛里窜动,可瞧着那点光源……又觉得这野猫的眼睛,也未免太亮了些。
她踌躇片刻,放轻脚步靠近,然而刚一接近那树丛,忽然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捉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这树丛看着小,里面却是别有洞天,似乎是一处假山背面,一阵天旋地转间,柳凝被推到假山边,后背隔着锦缎丝衣,抵在了冰凉的山石上。
她心头一阵狂跳,勉强克制才没叫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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