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凝靠在船舷边,垂下眼,漫不经心抚着衣袖上的萱草绣纹。
气氛不错,她决定从卫临修嘴里套点消息。卫家如今圣心渐失,但她不信卫穆那只老狐狸会坐以待毙,此刻定是在谋划其他退路。
柳凝斟酌好语句,还没开口,却被卫临修抢了先。
“阿凝……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么?”
他望着湖面,表情有些怔忪。柳凝也是一愣,脑子里仔细搜刮起来。
今日不是大婚,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她再仔细,也不可能把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放在心上。
好在卫临修没有让她猜太久。
他很快转过头,注释着柳凝,唇边泛开微笑,却隐隐带上一丝落寞:“还记得两年前么?那时候我正在江州友人家暂住,那日我独自在茶楼二层雅间,外面下着雨,正觉得有些无聊,却看见了你……”
那日窗外暴雨如注,她撑着伞在楼下走过,本来还没太在意,然而接下来,他却看到她将伞送给了没带伞的孩童,而自己则冒着雨,匆匆躲到了对面的屋檐下。
他这时才看清了她的面容,明明淋了雨,衣衫头发都湿了,整个人却不显狼狈,好似出水芙蓉般清丽柔和,又隐约带着一丝先天不足的羸弱,惹人怜惜。
最是人间留不住。
他曾在诗中读到过这一句,当初没什么感觉,见到她以后,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原来夫君是说这一天。”柳凝盈盈笑开,“我自然记得,那日,我的伞送了旁人,自己却没伞撑回去,只好躲在屋檐下……幸好遇上夫君从对面出来,撑伞送我回了府里。”
这一日她印象还是挺深的,那时候她早就打听好卫临修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知道他心软,又知道他总会去那家茶楼,便在一个下雨天,精心设计了这场戏码。
然后一切如她所料,卫临修送她回去,知道了她的身份,此后几次“偶遇”,她样样都踩在他的喜好上,最后如愿以偿地嫁进了忠毅候府。
哪有那么多偶然?
柳凝款款微笑:“夫君怎么突然想起那一日?”
灯光水色将她的脸,衬得愈发沉静温柔。
卫临修望着她柔和清丽的脸庞,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莫名的不安,最终低下头:“我也不知道为何,最近总是梦到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下去。
每次梦刚开始,都是最初相遇的情景,她湿淋淋地躲到屋檐下,他从二楼看到,下楼,撑开伞去接她……可到了屋檐下,她却好似原地消失般没了踪影,站立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朵被雨水打湿的五瓣杏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撑着伞,怅然若失,然后梦醒来,心中总有一种空落落的寂寥。
这梦卫临修反复做了几次,之前不愿让她跟来,也有他的私心在。
这一路上随行多男子,她那样美丽纯善,好似一块纯粹无暇的白玉,难保不会落尽他人的眼里。
他体弱,更有久治不愈的隐疾,连一个孩子也没办法给她,除了忠义侯府的门庭,他什么也给不了她。
若是有一日门庭败落,连这最后一份依托也失去,他拿什么护住她?
卫临修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把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只是叹了口气,五指微收,稍稍握紧了眼前女子的手腕。
他最近总有些心慌。
好像下一秒就会失去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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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凝与卫临修并没有在湖上留太久,相对在船上坐了一会儿,便请船夫划回岸边。
卫临修的身子虚弱,受不得风寒,不宜长时间待在水边,而柳凝也懒得把时间耗在他身上。
泛舟游湖,赏月夜话,这种事只适合有情人。
而对于她这样虚情假意的人来说,不是雅事,反是负担。
两人携手原路返回,入夜后的广陵也不清冷,街边有小摊贩卖些小玩意儿,五花八门,游人熙熙攘攘,颇有几分烟火尘世的气息。
一整日舟车劳顿,柳凝本就有些疲惫,再加上负了景溯的约,心中总有些不安。
夜长梦多,她打算快些回客栈,然而卫临修却似乎不愿那么快就回去,他走得慢吞吞,边走边瞧,甚至还在一处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这些民间的东西,倒也挺有意思。”
卫临修养尊处优,因为身体缘故,平日又鲜少出门,最多也就是去茶室饮茶,或是到同僚府上赏花阅书。
因此这些民间小玩意儿对他来说,还算新鲜。
他从摊子上拾起一枚雪青色的绒花,往柳凝发间比去。
柳凝笑得温婉,微微含羞,心里却已有些不耐烦。
此处离客栈不过几步之遥,她正琢磨着如何劝卫临修赶紧回去,不经意扬头一瞥,却看到客栈二楼回廊处,立着个人影。
景溯正靠在阑干边,朝这边望过来。
柳凝浑身泛起凉意。
他一身藏青色衣衫,夜风吹着灯笼,正盯着她的脸。
光影从他脸上晃过,不似往常温和清隽,平添了一丝阴沉。
第25章 守宫砂
这是最糟糕的情况。
她负了景溯的约,却和卫临修在一起,现在……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就算卫临修在,景溯或许不便对她做什么,但每多激怒他一分,只会给她的处境,多增添一分的危险。
柳凝的微笑僵在唇边。
“……阿凝?”卫临修手顿了顿,见她心不在焉,将绒花放回了小摊上,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他见她脸色有些苍白,顺着她望着的方向,扭头瞧了一眼。
那里什么都没有。
景溯已经离开了,只剩下檐角便孤零零的纸糊灯笼,随着夜风打着旋儿晃荡。
“……没什么。”柳凝收回目光,拢了拢身上的衣襟,“出来这么久了,我觉得有点冷。”
虽然是春天,夜里的风却还是微微浸着些凉意,卫临修想把身上的外衣披给她,柳凝却摇头拒绝:“还有几步路便是客栈,回去便是。”
她心事重重地回了客栈,进了屋,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景溯的房间就在隔壁,安安静静的,倒也没有什么动静传过来。
之前她和卫临修上楼时,也未与景溯碰面。
柳凝盯着桌上微微跳动的烛焰,他没有主动找上来,真是谢天谢地。
不然她真不知该如何与卫临修解释。
但她终究是失了约,就算不是出于本意,也算是拂了景溯的面子,柳凝自认还算有些了解这个男人,她不觉得他会对此置之一笑,轻轻放过。
更何况,他还看见了她和卫临修在一起。
满脑子思绪纷繁,柳凝觉得额角隐隐作痛,她望着烛火有些出神,却没意识到这一幕正落在卫临修眼里。
“阿凝,你……有心事?”
“嗯?”柳凝眉头一抬,侧头看了卫临修一眼。
她看到他眉目间隐隐有探询的意思,心头一凛,打起精神笑道:“哪有……只是今日奔波一天,有点累了而已。”
她的处境已经够为难了,若卫临修再搅和进来,就永无宁日了。
柳凝话说得轻描淡写,可却并未打消卫临修的疑虑。
“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好几次了,之前还在府上便是。”他认真地瞧着柳凝,叹了口气,“你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难处,若是有,不妨跟我说说,两个人解决问题,总比一个人硬撑要好。”
他的目光里带着一丝坚定,似乎不问出来,便不肯罢休。
柳凝头更痛了。
卫临修这个人,在某些事上会有些固执,比如当年娶她……再比如现在,若是她说不出什么,反倒可能让他觉得,她是在刻意对他隐瞒。
这不得了的好奇心万一被勾起,后果不堪设想。
柳凝隐在衣袖下的手默默攥起,表情却一派平静,微微敛眸的工夫,她便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再抬眼时,眼波里染上了极温柔的怜惜与愁绪。
“不是不能告诉夫君,只是……”她看上去有些犹豫,“……只是害怕夫君会难过。”
卫临修一怔,随后看到柳凝低下头,面色露出几分哀婉。
“前些时日去沈府赴宴,瞧见了沈夫人刚满月的小郎君,很是喜欢,可惜阿凝福薄,此生怕是与子嗣无缘。”
她说得很轻,像一片缓缓飘落的羽毛,可是落在卫临修身上,却像是一块巨石,瞬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才嘶哑开口:“是我的错。”
卫临修脸色惨白,眉眼黯淡如一片死灰,柳凝见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也就没有再继续戳他的痛处,而是宽慰地握住他的手。
“不是夫君的错。”她柔和似水,“能嫁给你,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福气,付出点代价,也没有什么。”
她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之后的时间里,便不咸不淡地安慰着他,直到入睡。
床榻上,卫临修将柳凝拥抱在怀里,他闭着眼,虽不言语,隔着肩膀却能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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