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已经下定决心和林氏断绝关系, 所以她看上去很冷静,一举一动无不妥善沉稳, 好似什么事也没有。
然而入眠后, 幼年的那些事还是如走马灯一般晃过, 似真似幻, 她沿着一幕幕走过,夜半醒来时, 泪水已经不知不觉落满双颊。
林氏的死讯,让柳凝消沉了一段时日。
她成日待在烧着银炭的室内,谁也不见, 只是翻着从藏书楼中借出来的书册,日复一日……直到冰雪消融、芳草生芽的初春, 才渐渐从旧事里走了出来。
河堤边的垂柳生了新絮, 飘飘绵绵的, 在微雨里, 仿佛一场晕不开的浅雾。
柳凝撑着伞立在木码头边, 面前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素衣白裙, 鬓边别着一朵白珠花,珠花一半被宽大的竹笠遮去,有细如尘埃的雨丝落于其上。
“你想好了么?”柳凝问。
“想好了, 我已经不想再待在宫城中。”琼玉说,“我早就厌腻了宫里的日子,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前些日子,新帝忽然下旨,将琼玉公主放逐至宫外,离开陈国境内,终身不得返还。朝臣都颇感讶异,不知这位公主如何触怒新帝——然则,这其实是琼玉自己亲自请求来的结果。
乍看匪夷所思,可柳凝却也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
河堤边停着的乌篷船里,还坐着一个男人,半张脸皆在大火中烧伤,早已看不出原本那张清隽柔和的面貌。
他靠着船轩边坐着,手里捧着个面人,呆呆愣愣地瞧着,对周遭不理不睬,仿佛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一心专注着手上的玩意儿。
琼玉是为了他。
她想带他离开。
“我到现在依旧不明白,”琼玉顺着柳凝的目光瞥了一眼,幽幽道,“你为什么要救他?你痛恨卫家,他还放火企图烧死你,为什么——”
“因为我腻了。”柳凝轻轻打断了她的话,“很多事情已经没什么所谓……我放下了。”
当时卫临修从火场中被救出,奄奄一息,宫中御医却均对此束手无策。
本该是救不活的人,不过柳凝最终书了一封信寄到春山居,托外祖父寻了位名医入宫,将卫临修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但也仅仅是保住一条命,他身上多处烧伤,面目全非形如鬼魅,脑袋也出了问题,似是将过往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什么也不记得,谁也不认得,天真干净得好似一张白纸。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恢复记忆。
所以琼玉打算带着他离开南陈,沿着江流到东面城镇,从东海换海船出航……她想找到古书里所提到的瀛洲岛,同他安居下来,一辈子不再回来。
这对任何人,都是最好的结果。
他们就快要出发了。
此去一别,隔着茫茫海域,她们以后恐怕不会再见。
柳凝看着琼玉那双与她颇为相似的双眼,略微瞧了一会儿,从边上折下一段柳枝,递给琼玉:“一路珍重。”
她们之间的情感,其实并没有那么深厚,甚至曾经还有过敌对的时候。
但无论是谁都无法否认,她们对彼此确实存在着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这大概就是血缘相牵的力量……冥冥之中,自有因缘。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不想再纠结于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折一枝新柳,既是赠别他们,也是告别过去。
琼玉接过柳枝,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抬起眼。
“听说朝中催得紧,皇兄正在准备立后的事。”她轻轻一笑,“你们的婚宴我是凑不上热闹了,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她好像不太擅长说这样亲切的祝福话,尤其是对着柳凝,说完便持着柳枝,匆匆转身上了船头。
船绳从木桩上松开,乌篷船顺着水流渐渐漂开。
“保重……姐姐。”
琼玉最后的话被风吹散,飘到柳凝耳边时已是支离破碎,犹如幻觉一般。
柳凝看着小船最后消失在了天边水色。
萧家旧案已经昭雪天下,而与这旧事有牵扯的最后两人,也离开了。
纠缠了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终于在这一刻,与她再无瓜葛。
柳凝在河堤边驻足了一会儿,撑着伞往回走,待回到东宫时雨已经停了,她甩落伞面上的雨珠,收起伞骨,斜斜立在门边。
温暖的屋子里,男人正靠软塌边,慢悠悠翻着她先前看过的书册。
“回来了。”景溯听到响动,抬起眼,“人送走了?”
柳凝点点头。
“琼玉都跟你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一件要紧事。”柳凝慢悠悠道,“听说陛下你……正在准备婚事?”
景溯的神情似是僵了一下,转瞬即逝,他有些不自在地将书册合上,掩唇低咳了一声。
“陛下要娶哪家的小姐?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届时我也好去喜宴上,凑凑热闹。”
柳凝语气淡淡,唇边却弯着一丝稍显促狭的笑意,景溯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半晌,在她眉心处,轻轻弹了一下。
“你说呢?”他抿了抿唇,“本是想着过段时日,再跟你说。”
柳凝一怔,见他眸中略带隐忧,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知道若是提了婚事,她一定会应下来……可是他却担忧她未能走出先前心结,便强颜欢笑地嫁了他。
他不想逼迫她,顺其自然最好。
因此他也就未曾提及此事,只是默默准备好了一切,然后耐心地等她走出来。
柳凝心头微微悸动。
她眨了眨眼,将动容在眼眸中隐去,唇畔却轻轻泛起微笑:“你要是再磨磨蹭蹭,我就要嫁给别人去了。”
景溯眉头挑起:“……你难道瞧中了谁?”
“再过一年,我就要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拖延下去。”柳凝偏头故意笑道,“世上好郎君多得是,我又所求不多,一片真心即可……慢慢找,总能觅到一个如意郎君。”
“哦。”
他淡淡应了一声,眸色沉沉,对她这番真假难明的说辞,看不出来是什么想法。
但想来是不太高兴的。
手里的书册卷起,随后又被松开,景溯将书册放到一边,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瞧着她。
柳凝被他看得发毛,也不忍再继续戏耍于他,便也站了起来,略微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继续说下去。
“也许我慢慢找,能找到一位不错的郎君。”她说,“可是……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子霁更好?”
她声音是悄悄的,说完自己也不免脸红,这样令人羞涩的话,他还是没听到比较好。
但他好像还是听到了。
一抹浅浅的红顺着他耳垂处泛开,如星点之火燎了整片荒原。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凑近,低声道: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柳凝脸色微红,不语,直到被他轻轻掐了一下,才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靠在他肩头,顺着窗外看去。
门庭前的几棵花树已经生了新叶,枝上结了花骨朵儿,沾着晶莹的露水,正含苞待放。
再等上几日,便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景象。
柳凝忽然想起,在北梁时,她曾与景溯,有过一场赌约。
那时他们的事闹得满城沸沸扬扬,街市上大小赌坊争相开了盘口,赌他们能否在来年春日喜结良缘。
景溯赌能,柳凝赌不能。
而这场赌约的结果,如今终于见了分晓,她似乎输了。
不过,她还挺高兴的。
第125章 大结局(下) 圆满
新帝登基后, 后位空悬,朝中臣子议论纷纷,无一不在揣测究竟哪家贵女能被选中, 凤袍加身, 成为南陈名正言顺的国母。
然而皇后人选的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
竟是一位姓柳的女子,据说是萧家后人, 身份来历模糊,有传闻说她曾经嫁过人, 亦有传闻提及, 她曾是先皇亲封的昭仪……然而这些谣言虚实难辨, 谁也说不清楚, 这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只知道新帝甚是看重于她,非此女不立后, 拒绝了其他朝臣的进谏。
新帝面相温雅柔和,行事风格却狠辣果决,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他背后有沈家大族支持,自身又颇具才干, 初登基时扫除旧党余孽的威慑尚在, 臣子大多惧怕于他, 因此也无人敢进一步劝阻。
于是婚期很快敲定, 由钦天监挑选吉日, 拟定于三月初六大婚。
各项事宜早已提前准备好, 日子定下后, 柳凝只需要安心等待便是。
宫殿已经修缮完毕,尤其是椒房殿,更是焕然一新, 柳凝从东宫中搬了出来,却没直接入宫,反而是被安排到了朝暮居,离皇城的距离更远。
她不知道景溯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过她想到时候自然谜底会揭晓,也就不再去管,安生地待在朝暮居里度日,侍弄些花草,或是弹琴看书,打发闲暇的时光。
景溯一直没来看她,按南陈习俗,定下婚期后,直到大婚前,男女不能相见。
很快便到了大婚前最后一个晚上。
傍晚,华灯初上,柳凝正闲闲翻着一本书册,忽然听侍女禀告,说有客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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