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送别那日,熙熙攘攘挤的全是人。
云至一身玄衣,乌发被金冠高高束起, 棱角分明的脸上冷若冰霜, 却不知折走了多少姑娘的芳心。
从此以后,再没有云国世子, 只有战场上杀伐果决, 立下奇功的新晋将军。
最终还是由着谭思齐告知了他,清阅已经知道真相。
虽之前也对他以兄长相称,可如今真成了她兄长,李清阅却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倒是云至像是对她的不知所措毫无察觉,刚毅的下颌柔软了几分, “日后是不是, 便能叫你阿归了……”
本以为再也无法同她相认,却不曾想, 有生之年还能光明正大叫她一声阿归。
李清阅对这名字还有些陌生, 却还是忍不住因为多了个亲人而唇角上扬,朝他点了点头,“兄长叫便是。”
云至薄唇亦是勾了勾, 不由想起小时候她缠在自己身边叫着哥哥寸步不肯离的样子, 深邃如墨染的眸子也染上几许笑意。
一向话少的人,竟是同她讲了许多她早已不记得的事情。
李清阅觉着, 她比很多人都要幸运得多。
五岁前有生父生母爱她,五岁后又遇见了现在的母亲,亦是全心全意待她好。
而现下,她身边有了谭思齐,还同失散的义兄相认, 更有谢今安那般洒脱的好友。
仿佛天底下所有的好,都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期尽数带给了她,不遗余力,也不念回报。
转眼已经成亲四个年头,又是一年夏。
李清阅怀了身孕,谢今安耳朵隔着衣裳贴着她平平坦坦的肚皮,嘟囔道:“怎么没动静?”
李清阅皱了皱眉,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也不是很懂,“前几日才诊出来,许是太小了?”
她到现在还有些恍惚,觉着很不可思议,这么小的肚子,竟能孕育一个生命。有时候甚至会有些害怕,成亲以来她被谭思齐保护得太好太好,不免有些怀疑,她真的能当好一个母亲么?
“有道理,”谢今安点了点头,“这才这么小,听都听不到,表哥有必要那么小心吗?”
她有些不满,自清阅被诊出喜脉,她想约她出去,拦倒是没被拦过,可表哥总陪在清阅身边,走哪跟哪儿。
谢今安都很疑惑,他一个朝中重臣,便是一点正事没有,成日里那么有空陪着夫人么?
不光是谢今安,李清阅自己都觉着他好像是有些过分紧张了。
孩子在她肚子里,她还没那般小心,他却心细如尘,将一切安排妥当,将她照顾好。
李清阅无奈摇了摇头,岔开了话题,“怎么好久不见顾公子?”
提到顾锵,她神色又飞扬起来,“在家里备考呢,上回不是又没考上么,说这次一定要榜上有名,至少也给我过了举人这一关。”
她倒是不担心顾锵会考不上,不是有多相信他,而是他努力往高处奔的样子,饶是她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也是从未见过的。
所以无论榜上有没有名,她都觉着,顾锵还挺有劲的。
入了夜,谭思齐在小厅里处理公务,李清阅闲得发慌,刚刚翻找了一通旧物,看完尽数胡乱丢在床上地上。
满脸怨念地将眸光瞥向小厅。
她对谭思齐将公务搬到卧房来办极为不满,好像自从她怀了身孕以来,他对她所有的小心和关怀,全都源自肚子里这个孩子。
郁闷地哼了一声,小厅里埋头办公的人好似没听见,一点反应都不曾有。
李清阅有些尴尬,心中更是郁闷,将床上放着的红梅花匣丢在铺了厚厚蜀褥的地上,匣子里的东西散落在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谭思齐闻声赶来,便见小姑娘坐在床上一副受了委屈发脾气的样子。
地上乱糟糟的,扔着她的小物件。
心里紧了紧,他蹲下身来抬头看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她肚子,担心道:“可是肚子不舒服?”
李清阅气结,肚子肚子又是肚子,她是被肚子绑架了还是如何,便不能有别的事么?
见她不说话,谭思齐勾了勾她手指,“我们小小心情不好?”
李清阅甩开他手,忿忿道:“你现在心里眼里都是这个孩子,都没有我。”
谭思齐失笑,原来是在跟个未出生的孩子吃醋。
他直起身,将她拦腰抱起放在腿上,俯首蹭蹭她鼻子,无辜道:“我哪里便心里没你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若心里没她,他会下了朝便往家里赶,连书房里的文书都搬来卧房阅?
李清阅很是嫌弃,她自知自己有些没事找事,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总胡思乱想。
鼓起腮哼了一声,将他推开了些,“撒谎,你现在脑子里除了肚子还是肚子,你是不是就担心我护不好这孩子……”
说着说着便有些委屈,唇角下弯的弧度更大。
谭思齐心口抽了抽,没想到自己这般会让她受委屈。
他只是听谢知恒说怀了身孕的女子最最需要陪伴,又有不少人告诉他生产不是件容易事,稍有不慎丢掉性命也是不少见的。
他可以没有子嗣,却不能没有她。
便时时刻刻小心着,唯恐那肚子里的小东西让她哪里不舒服。
许是关心的方式不对,竟叫她觉着,他全是在担心孩子。
谭思齐不顾怀里小姑娘的挣扎,拥紧了她温声解释道:“小小,我不是担心你护不好这孩子,我是担心我护不好你……”
她怔了怔,在他怀里抬起脑袋,眸光清亮看着他溢满了柔光的眼,有些不好意思道:“真的?”
他温柔笑笑,在她饱满光滑的额头落下一个浅浅淡淡的吻,“当然是真的,在我心里,小小永远是第一位的。”
顿了顿,他又道:“小小给的东西,我都喜欢。这个孩子,因为是小小送的礼物,所以我才喜欢。总是问你的肚子,是因为我不希望你有任何差池,小小能明白么?”
他的声音又低又温柔,落在耳朵里有种莫名的安定力量,李清阅终于点了点头,像是解开了心结,乖乖道:“我知道了。”
她也伸出手回抱着他,觉着最温暖的时刻也莫过于此时了。
谭思齐说,这孩子是她给他的礼物。可李清阅现在觉着,这也是他给她的礼物。
若是个男孩,一定同他一样优秀。
若是个女孩,她从小便能拥有父亲不遗余力的爱。
她要给她最好的一切,让她快快乐乐长大,变成一个温柔可爱的小姑娘。
李清阅突然想起什么,伸手轻轻拽了拽他胸前衣襟,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怎么了?”他抚了抚她后背,温声道。
李清阅也不说话,眼神慢慢往地上移,伸手指了指那一小片狼藉。
谭思齐立马便懂了,这是叫他去给她收拾残局。
他扯了扯她小脸,轻笑一声无奈答应道:“好。”
都是他自己给惯的。
他认命。
站起身来将怀中小姑娘轻轻放在床上,他一件一件去收拾被她发脾气丢在地上的杂物。
李清阅也不闲着,走到窗边小榻坐下看他将那些七零八碎不厌其烦地帮她分类收好。
突然便看见他手似乎顿了顿,而后从一红梅花匣旁拿起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玉佩,神色中有一瞬的碎裂。
那玉佩上刻了个“谭”字,他眉心蹙起,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少年时,他腰间常戴的便是这样一块玉佩,却在某一天被那路上捡来的小姑娘揪着说好看。
他当时也不甚在意,将玉佩取下来看了一遍又一遍,问她:“哪里好看?”
那小姑娘粉雕玉琢,歪着脑袋思索了一番,而后极为认真道:“现在不好看了。”
谭思齐疑惑不解,方才还说好看,下一秒却变了脸色说不好看是什么道理。
他不欲多想,正想再将那玉佩挂在腰间,便被那小姑娘拽了拽衣袍,只见她满眼小星星诚恳道:“哥哥戴着才好看,它离了哥哥,便不好看了!”
谭思齐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开,那么小的孩子竟都会说好话哄人了。
他蹲下身,将那玉佩系在了她腰上,“既然喜欢,便送你了。”
“喂,”李清阅叫他,“发什么愣呢?”
谭思齐这才回过神来,记忆中那张粉雕玉琢的脸逐渐同那张已经完全长开极度惊艳的芙蓉面缓缓重合。
说像也像,说不像又是有很多不同。
他手里还拿着那玉佩,强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小小……”
顿了顿,略显艰难问道:“这玉佩,是哪里来的?”
他觉着荒谬,哪里便能这般巧。
可细细想来,她走丢的节点同他遇见那小孩全都一一对上,他送出的玉佩,亦在她那里。
只是那小孩的名字,他竟从未问过。
谭思齐心跳有些紊乱,随即便见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道:“我娘说,是我小时候的东西,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他眉目渐渐舒展,仿佛一瞬便理清了所有思绪。
皎洁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给那坐在窗边的小姑娘浑身笼上一层洁白的光,榻侧红烛轻燃,映得她鼻梁小痣如被砂点,直烙在他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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