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真如她所想,日后她还不得将人高高供奉起来。
前御史夫人从教坊司出逃,后被太子殿下亲自逮着游街的消息,当日就传到了长平侯府。
陶氏乍一闻此消息,当场晕死过去。
待幽幽转醒后,便见床前围着三个儿媳,人人面上皆有晦涩。
陶氏自知她们所想。府上有个身在教坊司的姑奶奶,是耻辱,是污了脸面,损了名誉,是会让府上众人蒙羞,是会影响儿孙前途。
前头府上尚可以用重金保住苑姐儿清白,如此倒也勉强将脸面糊住。可如今游街的事一出,是彻底揭下了他们府上的脸面,而且有太子殿下插手,他们再也无力将她保下。
若到时候苑姐儿她真的接客……教坊司来往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朝中官员,同朝为官,他们府上几位爷们的脸面何在啊。
陶氏不由悲从中来,她知道,她这女儿大概是保不住了。
枉她还一直存着侥幸,希望等风声过了,还能将苑姐儿从那魔窟中捞出来。
枉她还认为,太子爷会看在当日与苑姐儿的情分上,放过她一马。昔年她早看出了太子对苑姐儿有情,否则也不会在苑姐儿大婚那日,他大张旗鼓的包下京城大半个花街,呼朋引伴的彻夜狂欢了。听说最后还酩酊大醉的伏倒在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上,翌日早朝上,还让人给参了一本。
终究是错了。错估了太子爷的心狠。
他未想过要放苑姐儿一马,反而是要生生逼死她。
华灯初上的时候,京城牌楼的南北胡同人来车往,开始热闹了起来。
长平侯府的马车低调的停在路口,而后林昌盛下了车,脸色晦暗的步入那充斥着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虽是低头快走,可教坊司来往的都是权贵皇戚,他长平侯府的世子又不是无名小卒,哪个又轻易忽略他去?
几乎林昌盛刚一踏入教坊里,就有那权贵子弟将他认出,更不乏那同朝为官的同僚,戏谑看他坐等好戏。
有那不愿得罪的就相互挤眉弄眼的谐谑,有那仗着父辈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不惧得罪人的,就嬉笑着上前挤兑两句,看那长平侯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格外畅快。
鸨母热情的让人将他给迎到了贵锦院。
林昌盛死握着拳,在那些权贵或异样或看戏或嬉笑的神色中,涨紫着脸上了阁楼。
林苑正苍白着脸坐在绣床上发呆,突闻她香阁的门从外头打开,心脏猛地一跳,慌乱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待见来人是她大哥,她在吃惊之余也不免松懈了紧绷的两肩,高高提起的心这方回落了下来。
今晚那鸨母特意让人压着她沐浴梳洗,还颇为隆重的将她施粉描眉的打扮了番,直骇的她以为那鸨母受那晋滁授意,是欲逼她开始接客。
“大哥如何来了。”乍然见到亲人,林苑惊喜中又难掩酸涩,忙下了地朝他走来。
林昌盛握着拳立在原地,看着那提裙款步走来的人,看她挽着慵妆髻,穿着轻罗纱,做楼里乐妓的轻浮打扮,他清俊的面庞一瞬间浮过愧,怒,耻等激烈复杂情绪。
他似乎是想掩饰这些,可在林苑看来,他的强忍无疑是失败的,此刻他的面上因用力忍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
林苑奔过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三妹,自打你出事,府上竭尽全力为你奔走,不吝重金与人情。只是至今日,已彻底无能为力。”
香阁内的菱纱灯跳着晕黄的光,照着双方的脸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林苑的手按上了桌沿。她隔着方桌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知道的大哥,府上已为我做过诸多,日后不必再为我奔走了。”
林昌盛今日来说的却不单单是这个。
他移开了目光不与她对视,沉默了会,晦涩的问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苑何其聪慧,当即就从他这话里听出旁的意味。
她身子一颤,而后僵直的看向他闪避的双眸,发问:“大哥想要我有何打算?”
林昌盛握了拳别过脸去。好半会,放似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三妹,既到这番田地,还望莫要太过惜命……当以清誉为重。”
林苑面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昔年妹夫被提拔为左都御史时,三妹你贵为朝廷命妇,逢年过节皆可入宫拜见皇后宫妃,是何等的端庄清贵……你再看看你如今。”林昌盛沉重的话里隐含几分规劝:“还是要保的清白,日后到泉下对那符家也算有个交代。”
空气中有莫名的气氛在流淌,有人面庞上那乍然亲人的欢喜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有何不清白?”
林苑的陡然一声质问令林昌盛惊愕住。
“永昌二十年发起战争致民不聊生的人可是我?”
“抵御叛军不力,致国破家亡的人可是我?”
“牵连无辜妇孺,将人充进教坊司的人可是我?”
“这道门外花天酒地要行侮辱事的人,又可是我?”
林苑手心按着桌面,强撑着自己消瘦而孱弱的身体,与她大哥直视,分毫不让:“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旁人害了我,却硬是将不清白这三个沉重字眼让我背负!”
“我自问为人堂堂正正,双手干干净净。我的清白不在旁人的嘴里,只在我的良心与良知上。”
“大哥,我亦明白如今长平侯府的艰难处境,所以不愿拖累府上,望大哥回去禀明父亲,至此之后……便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将林苑二字从族谱上除掉罢。”
林昌盛浑浑噩噩的离开了,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双清明眸光,含着隐隐灼光,让人竟不敢直视。
这里的事,当夜就有人禀了太子府上。
晋滁一身常服坐在案前剪着烛心,闻言只动作略顿了下,而后就面色无异的令人退下。
田喜小心翼翼的将一小银镯子双手递上。
晋滁拿过来在掌心里翻了两下,凑近烛光下仔细查看。
“奴才问过那珍宝阁的掌柜的,他说这镯子确是出自他们阁里,是昔年……林家三奶奶订做的。”田喜见他们太子爷正眯眼仔细瞧镯内的一行小字,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因为当时林家三奶奶要求在镯子内侧刻名字,还要求左手镯子是从左往右刻,右手的是从右往左刻,那掌柜的觉得挺稀奇,因而对这对银镯就印象深刻。”
晋滁的目光盯在那名字上好长时间。
镯子内侧刻着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三个。
“不是说一对?”
“打捞上来的时候,就见着孩子右手腕上这只。”田喜道:“另外一只大概是沉入湖底了罢。要么,就是战乱时候,弄丢了去。”
晋滁收了眼:“找个安生地,将人葬了罢。”
田喜应诺。
第二日,当教坊司里寻欢作乐的权贵子弟们,在冷不丁见着当朝皇太子踏进这方欢场时,全体当场息声了片刻。
之后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太子爷,竟出来嫖了!
第40章 交锋
鸨母一路卑躬屈己的领着人上了楼, 内心犹不敢相信,当朝太子殿下竟真的贵步幸临贱地。
在推开那雕花木门的时候,她双手甚至都抑制不住的发颤, 浓艳的面容上尽是压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晋滁踏进香阁后, 雕花木门就从外头轻轻阖上,两队亲兵肃穆而立守在房门两侧, 严禁任何人朝此处靠近半步。
鸨母也忙识趣的走远了些, 却也不敢就此没了影,只在那三楼的木梯上候着,只待那太子爷有何吩咐,她能第一时间迎上前去听令。
房间里的麝香余香袅绕,旖旎醉人。
晋滁抬手拨开淙淙作响的珠帘, 跨步进了内间, 掀眸环顾一扫,便将眸光定在了那绣床上木然而坐的人身上。
绣罗襦, 慵妆髻, 冰肌莹,花柳姿。侧坐在半垂的轻罗软帐中,姣好的面容不含一丝情绪, 半垂眸朝绣床里侧盯着, 未曾朝他的方向瞥过半眼,冰冷的好似那木雕美人。
一别经年, 她好似还是印象中那模样,却又好似多了些旁的韵味。
他的眸光在那不同往昔青涩稚嫩时候的清丽眉眼,及那绰约腰身上流连些许,而后抬步走到离绣床不远处的画桌前撩袍坐下,兀自抬盏斟酒, 饮下。
静谧的室里,一人侧坐,一人饮酒,两相无言。
不似故人,更似陌路。
待半壶酒下肚,晋滁沉沉目光落向帐内之人,毫不留情的令道:“过来。可还在自持身份,忘了身为乐妓的本分。”
磁性的嗓音亦如多年前般低醇入耳,只是语音里少了昔年的柔软与多情,唯剩态度冰冷的凉薄与淡漠。
林苑恨极了他,又如何肯理会他半分。
晋滁冷笑:“可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夫人?不过一妓尔,又有何身份可自持为重。”
林苑只恍似未闻,眸光动都未曾动过半瞬。
香阁里,四角平纱灯氤氲着迷离的光晕,映照着红罗纱帐中的身影绰约醉人,宛若他曾经颠倒胡梦里的一幕。可晋滁却知道,那看似温柔安静侧坐的人,面庞是冰的,眼神也是凉的,完全不似他醉梦里的柔软婉约,多情似水,却只剩抗拒与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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