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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钟,琥珀浓 (容九)


  妘婛双手指尖不住地发颤,声音却是迟钝似的:“都过世了……怎么会……”
  伯昀困惑这妹妹怎么对前朝王爷的家事如此关心,祖父和伯父们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喘着气:“怎么了知儿?哪儿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听不清周围人说什么,也顾不上回应什么,二伯母见她离席想去追,祖父拦下了,道:“怕是触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触什么景?”
  “你看看这字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低下头,这字另有后半截——他日儿孙搜画箧,不留金币但留书。
  林宅家大院大,妘婛漫无目的向前,一度跌跌撞撞的,在一片内湖前摔了跟头。
  她呆了好一会儿,膝盖火辣辣疼起来,嘴边尝到咸咸的滋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流奔涌肆虐。
  风钻入袖子口,裹走了体内的温度,余下冷得彻骨酸心。
  是否因她不甘心斩断过往,老天才不带喘气的给她来了这致命一击。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和云知一样,没有爸爸妈妈了。
  头顶上的月凄凄切切地耀在身上,好似能将人埋进氤氲中。
  她不晓得哭了多久,也不晓得是怎么回的屋,四周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脑海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妘婛,别同你阿玛置气啊,到额娘这儿来,有栗子酥哦……”
  “云知,只有你好好活着,才不会让我们白白牺牲……”
  “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多难……”
  “云丫头,你是阿爸的希望,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五姐!你就算是嫁了人,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爱新觉罗妘婛,我的人生交给你,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
  妘婛倏然睁开眼。
  天大亮了,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不知是谁给她换上了睡衣,额头还搭着一条微湿的方巾。
  烧了一整夜,温度虽然降下来了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起身倒水,无意间望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纤瘦、黝黑,眼睛却是明澈透亮的。
  梦里,她说“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时,眸光里透着满满的倔强。
  只是梦境而已,某个刹那竟真切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绪。
  妘婛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这句话前另一个人的声音,心口倏地一跳。
  门咿呀一声,二伯母见她光脚踩地板上,“哦哟”一声,连忙拉着人坐回床上:“醒来也不吱声的?冷水怎么能喝呢……小蝶啊,去端壶开水进来,告诉老爷,五丫头醒了……”二伯母给她拿体温计,这会儿伯昀虚敲了两下门,“五妹妹烧退了么?”
  二伯母说:“在测了在测了。”
  伯昀迈进来,帮着看了体温计,“好在降温了。”又觑了一下妘婛的神色,“昨晚你忽然跑了,后来又烧又睡的,没把大家伙吓坏。”
  她仍在怔忡中,“我昨天……就是那句诗,我听阿爸念过,心里忽然有些……”
  伯昀善解人意道:“我晓得的。”
  妘婛悄悄溜了伯母一眼,“我有些饿了。”
  二伯母去厨房催她的粥点,一时屋内就剩大堂兄一个,她忽然问:“大哥,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晓得那幅铁保的字,你朋友家是从哪儿经手的么?”
  伯昀始料未及她会问这个,“怎么了?”
  她不能说实话,得编个说得通的理由:“我之前在爸爸的朋友那儿也见过一样的,纸上的字没有被水晕染,所以……”
  伯昀闻言,笑了笑:“你担心的是这个啊,放心吧,我早就问过了,那被晕染的字听说是王爷家的小孩子无意而为之,而且,字帖是王爷的儿子亲自卖的,保真。”


第六章 我叫云知
  礼亲王世铎曾是权倾朝野、坐军机处头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爷,虽因慈禧器重受尽荣宠,却没有太多子孙福可享。妘婛先头的几个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颇有将才的三哥在八国联军入侵时又不幸阵亡,那之后,阿玛便将全部的宠爱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个母亲肚里钻出来的,她比七弟大两岁,理所当然的充当起长姐的姿态,有糖饼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与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听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时候,自然而然的猜测到弟弟身上——能准确的说出字晕染的原委,当初卖字帖的人应该是小七。
  她无法想象小七的近况,伯昀说他朋友也有许久没联系过,貌似三年前离开北京后去了沪上,此后就断了消息。
  有亲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心知一时半会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没再追问伯昀,但心中存着团聚的念想,悲恸之心总算稍稍得以缓解。
  *****
  葬礼这日,天降绵绵细雨。
  大伯父林赋厉与大伯母均是当天一大早赶到的,封棺落土后,众人于坟前轮流鞠躬低泣,场面肃穆而凝重,无人打伞。
  妘婛拜着林赋约夫妇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这是一对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们护犊情重,她也无缘再睁开眼看一次这个世界。
  这段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为什么偏偏只让她想起那一段临终托付?倘若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着这副身躯给予的便利,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求。
  雨势渐大,待众人逐渐散去,她重新跪于坟前,在心里说:“请恕我未经允许,不请自来,占用了你们女儿的身体。但从此刻起,我会把你们当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当成我的亲祖父来孝顺。我不敢忘记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绝不会忘记你们的遗愿,即使我能力低微,总有一天,我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伏地,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她明白,是时候要放下爱新觉罗妘婛了。
  那边的伯昀撑起伞朝她走来,“五妹妹,雨开始大了,快上车,别淋感冒了!”
  “来了!”云知应了一声,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
  次日,大伯一家与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来一个多月,云知随祖父住在苏州老宅中,日子过的安逸且惬意。
  却有一桩心事令她颇是苦恼。
  事情的源头还得回到上个月。
  那会儿丧礼刚结束,一家人围坐吃饭,大伯母乔氏看着是个颇有长房媳妇范儿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里几个孩子,两个妯娌是连连叹气:先是二伯母恼女儿出国留学两年未归,眼见毕业了忽然说要攻读双学位,愁的她啊几天都没睡好觉;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闺女性格好强,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后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会带到云知,提到念书,她们意见极为统一的认为五丫头留在苏州上本地学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爷子身侧,读两年书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
  云知一听“嫁人”二字,心有余悸地一抖:“伯母,我还小。”
  大伯母立时说:“你再过两年虚岁就十八了。不说你伯母这代人,就是时下多数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岁就嫁人?”
  伯昀边吃边道:“妈,从前女孩子没有读书的条件,现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颁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学的规则,虽说推行需要时间,能预见的是全民教育将会更加普及,今后女子也能做医生、做律师,谈婚论嫁的年龄自也会往后推移……”
  大伯母气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饱,你说的什么全民教育没个几十年能普及?自己个儿老大不小了没着落,还想捎带五丫头一并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实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书,有时备孕也需要一两年……”
  五丫头:“……”
  *****
  这次饭桌上的闲聊在祖父的冷哼声中很快揭过,却在接下来一段时日,使云知一度陷入深思与纠结。
  她还记得从前阿玛对她说什么“女子能通文识字即可”、“中西并用,是维新党为了腐蚀大清的阴谋”之类,因她偷扮男装去念新式学堂,连家法都动了,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进宫读史念诗。
  当年,留洋归来的沈一拂将她视作迂腐之辈,可曾知晓她有多么向往外边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会上已经有声音开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读书,然而这样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许在伯母们看来,那些不过是为嫁个好人家多添一笔的点缀,对女子来说,主次应分明,嫁人应居首。
  倘若不是因为嫁过,兴许她也并不会如此笃定,所谓嫁对嫁好是远不如自己拥有生存于世的能力来的靠谱。
  她心中有了倾向,奈何祖父断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书。
  林瑜浦道:“苏州也有不错的学堂,入学的要求不高,学个两三年,祖父再给你寻个好人家,离家近,有什么事祖父为你撑腰,这样不比外头风吹雨打好过许多?”
  “可大哥说,若想考更高的学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沪的户籍才能实现。”云知问:“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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