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二字对云知而言颇为遥远,她答不上来,他褪下眼镜,用衣袖拭去上面的指痕:“本来同我们家交好的几个世家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继承家业,只有我,从来没能为家里做点什么……”
“你昨晚可不是这么和我说的,你不是已经认准了要一生追随物理与科研,什么娶妻家业的,都是摆在其后。”
伯昀自嘲地摇了摇头,“你因为我的缘故而涉险,要是我再无动于衷,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岂不是又自私又可恶?”
她唔了一声,问:“你当初回国时,难道没想过这项研究会带来什么样的风险么?”
“想是想过……”
“那就不是预料之外的事了啊。你该考虑的是如何解决,而不是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能够去探索和攻克研究上的阻碍,但没有把握能抵御一切外来的危机。”他转头看她,“你不怕么?今天差一点,就活不成了。”
“怕啊。”她道:“那好吧,我很害怕,大哥就不要做这个研究了,赶紧回来继承家业,结婚生子吧。”
他再次愣住。
“我这不是好言相劝了么,你听完之后,心情好么?”
伯昀垂眸。
云知发现有些冷场,蹬了一下腿,晃动秋千,试着能不能给他出点主意。想了好一会儿,道:“你研究的项目已经遭人觊觎,即便离开了大南,宣称自己不再做了,最终还会被人盯上的。除非,你直接把他们想要的都给出去,人手一份,那就没危险啦。”
伯昀摇头:“别的倒也罢,可这个若然外泄,后果不堪设想。”
“可是那些资料不是已经被人抢走了么?”
“今天给你的,更多是第一阶段的方向,新研究的不在其中,而且结论性的总结也被你抽走了,问题还不大。”
云知哦了一声,又晃荡了一会儿,忽然顿足,转头:“那不是正好么?”
伯昀疑惑蹙起眉。
“你不是说,之前有洋商主动上门提出项目合作,你给推掉了么?这次总归是谁听到了什么风声,才会三番两次的偷资料抢文档吧。索性让他们拿去,爱怎么观摩就怎么观摩,他们就会晓得,你这项研究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出手,根本就没有意义。”
伯昀听着直起身,又有些犹豫:“要是他们看得出来拿走的不完整呢?”
云知“扑哧”笑出来:“大哥,你别这么实诚嘛,你的研究进展到哪一步,旁人怎么会知道那么详细呢?即便你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他们一样可以有这样的质疑啊。你换个角度,就当作自己只研究那么多,结果现在突然来了这么一劫,你会怎么做?”
伯昀的眸光瞬间亮了起来,“我可能考虑暂停项目……”
“那你先缓一缓,不妨放出一点风声,只要让一些人知道你研究的材料被窃取了,需要重头来过,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人还会把盗走的东西吐出来呢.”
话没说完,伯昀握住了她的肩膀道:“五妹妹,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给他晃的有点晕乎,笑着制止:“别高兴得太早,缓兵之计而已,这次的事至少敲来了一个警钟——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件有风险的事,又不愿意和那些‘洋商’合作,那就得尽早为这项研究寻找一个保驾护航的人,否则最终一样是为他人作嫁。”
这几句话在伯昀心上戳了一下,他转向云知——眼前这个看去瘦弱、懵懂的妹妹好似在一霎时灌入了另外一副灵魂,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曾经的妘婛虽是王府闺秀,但她的阿玛身为手掌军权的亲王,经历过的阴谋算计、明枪暗箭数不胜数,尽管她一直都被保护的挺好,但她见过逼宫、目睹父兄如何力挽狂澜,末代皇室的耳濡目染,辨别乱局、寻求生机的能力本就远胜于寻常的百姓。
经她提醒,伯昀心下渐渐明晰了起来:“是我当局者迷,五妹妹的话,实是令人醍醐灌顶。”
云知被夸的有些心虚,自觉失言的干咳了声:“你……还是要找祖父大伯他们商议的……不过,不要提到我啊。”
“为什么?”
“小、小孩子参与大人的事,本来就……很容易被批评嘛。我就是瞎说的,兴许是馊主意呢……”
伯昀见他如此局促,不由笑了笑:“行吧,看在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的份上,就不拆穿你了。
”
她瞬间有点接不上话,只能持续装傻:“那个,说好啦,我今天没找你聊过天啊,千万别把我供出来啊。好啦,先撤。”
“五妹妹。”他叫住她。
她回头,“嗯?”
“你都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研究,为什么这么支持我?”他问。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自家的大哥能做科研本来就是很值得吹牛的嘛。这可是少部分人才拥有天赋和才华,我这样望尘莫及的普通人,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支持啊。”
她见有人往这边来,连忙挥挥手撤了,伯昀的目光透过鼻梁上的镜片意味难明的落在她远去的背影上,失笑:“明明是个小机灵鬼却总扮得迷糊相,哪里普通了。”
*****
云知也不晓得这番是否太过不合时宜了。
但伯昀以诚心待她,她私心里也盼着他能平安无事,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稳、更远。
回到房里,她见书架上排满了白天买的教科书,正犹豫着挑哪一本当睡前读物,就听到小树在门外悄声问:“五小姐,你睡了么?”
“没呢。”
小树推门而入,道:“你让我洗的那件羊毛外套我洗好了,我在内兜里发现了这个。”
云知接过来仔细一瞧,神色一诧。
与此同时。
月色下,法租界最高档的别墅区马路边上,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车身破损的略微扭曲的林肯长轿。
一个身量颀长、肩膀平正的男子下了车,见路灯暗着,打亮手电筒走到铁栅栏掩映的院门前,一手照上锁,一手掏兜,结果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摸着。
男子眉梢微蹙,仿佛想到了什么,收回手,站在原地望了一眼门前凋谢差不多的槐花树,里头无人打理的洋楼被月色衬得格外的孤苦伶仃。
他关上手电筒,转过身上了车,启动了好几次车灯才亮起,一踩油门,开进茫茫夜色里,回环曲折,消失的无影无踪。
*****
这一天的林公馆夜灯不熄,所有人都睡得不怎么安稳。
好在林赋厉的人脉还算在上海滩站得住脚,没过几日,就得来警务局捉获劫匪的消息,原来是江淮泗口新起的小帮派,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有背景庞大洋行有意与大南大学的物理小组合作缺未果,便自作主张的想夺个投名状去——当日之所以敢劫车灭口,权因他们以为车里的那个小黑妞只是林公馆的一个小丫鬟。
据巡捕说,那劫匪反复重申,要是早知云知是林家小姐,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动她一根毫毛。
也不知这算不算是肤色惹的祸。
不管怎么说,这消息总算是给家里人吃了颗定心丸,尤其三伯母,隔日就捎来别致的首饰玩意儿的分给楚仙和云知,仿佛之前家庭会的不愉快从没发生过似的。
小小插曲之后,林公馆重归平静。
云知却窝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纠结了好多天。
因为那夜小树从羊绒外衫里找出来的,是一串钥匙。
第十五章 晚宴歌起
起先,云知想那人若想寻回还得通过警务处联络大哥,说不准她就有机会见一见这救命恩人的庐山真面目。
可等了好几日都没有动静,她又猜测那男人会不会压根不知道钥匙落在何处?如此,霸着别人的东西不还,未免太不厚道,万一钥匙是至关要紧的东西呢?
云知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同伯昀商量是否能够让警务处代为转交,偏偏这几天大哥都寄宿在校,也只能把此事搁置,专心致志啃了好几天的课本。
说起课本,实在令她头疼不已。
她在紫禁城虽然也正儿八经的读过书,可眼下这六门科目中,除了国文历史之外,也就算术略懂,至于其他什么物理英文简直一窍不通。
自学成才是断无可能了,她掐指一算,离开学不到两个月,若是请个家庭教师恶补一下各学科的粗浅理论,不知来不来得及。
她心中没底,只能巴巴的等大哥回家从长计议,然而当夜伯昀依旧没回家,反倒是大伯带了两份宴会的邀请函回家。
“过两日,华生商会将连同教育司办一场慈善晚宴,主要为青浦新办的两所学堂筹款。”林赋厉对三个丫头道:“到时除了教育司和商会,还会有不少学界的名流、名校的名师都会参加宴席,你们宁伯伯特地嘱咐我也要把你们带去,当是见见世面。”
幼歆轻轻“哇”了一声,指尖抚摸着邀请函上的烫金字,“我还愁着上次买的那几条小礼裙没地方穿呢,这回派上用场了,三姐,你想穿哪条?我可不想和你撞颜色。”
楚仙顾不上琢磨这个,转头问林赋厉道:“爸爸,既然是华生商会筹办的,那沪澄那些校董是不是也都会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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