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出孝,回京,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知道,可又都像是隔着一层,他不关心,也不在意,安分地住进偏僻的和光殿,继续浑浑噩噩地度日。
可是这个甄凉……
桓羿经历了这些事,倒像是开了窍。他知道,甄凉的出现恐怕不是偶然,她似乎在故意吸引自己的注意力,故意激起自己求生的欲望……她施展种种手段,将他拉回了人间。
他也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还没有完全凉下去。
原来心底的灰烬里还埋着烧红的火炭,滚烫发热。
可是……这人间,这苍凉得没有一丝温度的人间,活下去又有什么趣味呢?
中秋佳节,别人都是阖家团圆,他却是清冷一人,还要一遍又一遍地被提醒自己的悲惨:能庇护自己的父亲去世,而一向温柔的母亲却丝毫不顾念她未成年的儿子,殉情而死。
桓羿抓住放在顶上那枚月饼,攥进手心里,想到愤怒处,手掌用力,便将这刚刚烤出来,还十分酥脆的小饼给捏碎了。
他回过神来,将手中的碎屑残渣丢回盘子里,然而视线漫不经心扫过,却忽然一凝。
一片残渣之间,露出了一张叠成方形的小纸片。
桓羿心头一跳,在那一瞬间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了,这月饼是甄凉亲手烤的,纸片恐怕也是她放进去的。用这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这是要传递隐秘的消息?
想到白日见面时甄凉的表现,桓羿忍不住微微皱眉。
他伸手将那张纸片拾起,展开一看,果然是甄凉的笔迹。不到巴掌大的纸片上,用蝇头小字写了一首诗,诗文的内容并无特别,不过是前人赏月的作品,就算被别人发现了,也可以推说是故意包在里面讨个好口彩。
只有桓羿才能通过那些写法特别的笔迹,解出藏在其中的隐秘消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宸妃。
其实这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可是桓羿所有的感官和情绪,却都被调动了起来。
她为什么要提起宸妃,她跟宸妃有什么关系,又想通过这张纸条,向自己传达什么样的消息?
这么想的同时,桓羿自己脑海里也出现了各种揣测。或许是因为甄凉这段时间的表现,他下意识地将对方分到了善意的阵营。如果是善意的,又与母妃有关,那么会是母妃留给自己的人手吗?
这当然是一件很难相信的事。甄凉今年十五岁,三年前宸妃去世时,她才十二,而且远在宁州府兴宁县,跟久居深宫的皇妃能有什么关系?就算母妃要替自己留下人手,或者有机密之事要留下,也不会交托给这么一个小丫头。
可是甄凉懂得只有桓羿和宸妃才懂的密语。
这是最关键的地方,有了这一点前提,即便事情再怎么匪夷所思,桓羿也努力替她找到了解释:兴宁县确实很远,看似与京中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举荐甄凉入宫的白氏,却是从宫里出去的。她虽然是太-祖年间入宫,先帝登基之后就辞去,但也有可能跟母妃认识,何况她人虽走了,宫中却还有种种关系在。
至于甄凉过分年轻,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会被外人怀疑呢?
而且这样一来,甄凉那种总是透过他看向什么人的眼神,似乎也有了解释。——桓羿自己生得是有几分像宸妃的,其实现在五官张开了,又因为消瘦而露出锐利的面部线条,已经不那么相似了,小时候更像。
也许她看过母妃的画像,更甚者见过母妃本人,所以才会用那样怀念却又失态的眼神看着自己,所以她才会说“看见殿下就仿佛见了家人”。
宸妃很早就入宫了,据说宫外的家人早已在战乱中离散,遍寻不见。甄凉会不会是宸妃后来找到的家人之一?
桓羿深吸一口气,将种种翻滚的念头与情绪尽数压下去。他将掌心里的纸片藏进袖子里,又掰开另外四个月饼,确认里面没有藏着纸条,然后随便分了一口尝过,剩下的放回去,扬声叫人进来收拾,顺便掌灯。
等灯点亮,食案被撤下去,屋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人,桓羿才取出纸片,在火上烧成灰烬。
艳红的火舌在浸了油的纸片上跳跃,映出他眼底一片璀璨的光亮。
第007章 死不瞑目
桓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感觉了。
其实他从前也没有这样的特质,因为自幼受宠,从没人敢悖逆他的意思,因此就养成了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当年宸妃去后,他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还在宫中大闹了一场,让新皇很是下不来台。之后被发配去祖陵,或许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只是这三年的日子,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与冲动,让他无论面对任何事,都无波无澜。
但现在桓羿知道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他只是不在意。
而今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事,他恨不能立刻就让成总管将甄凉请来,问清楚她的那张字条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又是谁,跟宸妃有什么关系?
但他很快按捺住了。
甄凉用这样隐秘的方式传递消息,不经第二人之手,这件事一定十分要紧,说不定人命关天。而且,她没有找成总管传话,是否也意味着自己身边并没有他所想的那样安全?
无论如何,甄凉既然不打算暴露自己,桓羿也就必须要替她掩饰。
他烧了那张字条,毁去所有痕迹之后,见已经到了自己歇息的时辰,便躺到了床上。
只是这一整夜,桓羿都没能闭上眼。十五岁之前那段灿烂而又无忧无虑的日子,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如今回想起来,却历历在目,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记。
第二日一早,成总管来叫他起床。掀开帷帐,见他已经醒了,也不奇怪。桓羿身体不好,所以夜里也睡得不好。只是像今日这样,眼底都能看出血丝的情形,倒也很少。
“殿下觉得怎样?”给桓羿穿衣服时,成总管听他咳嗽了两声,连忙问,“是否要请个太医来看看?”
桓羿摇了摇头,“不必。不过还是老毛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省些事吧。”
“是。”
“对了,那个甄女史——”桓羿又开口。成总管连忙抬头看向他,等着吩咐,但桓羿说到一半,立刻意识到如果自己表现出对她的过分关注,也不妥当,便改口道,“不是说叫她来给我侍奉笔墨?我这几日觉得精神好些了,想亲自抄一本经书,中秋节时供奉在父皇和母妃灵前,就叫她来伺候吧。”
“这……等用了早膳,我就让人请她来。”成总管本来想反驳,但转念一想,这一个月,桓羿的饮食逐渐正常,身体确实强健了许多。若只抄一本,也不费什么神。
而且,这是桓羿时隔三年之后,第一次提起“母妃”这个词。
宸妃殉葬之事是桓羿的心结,这个词也就成为了他的禁忌,成总管以往想劝,都只能含糊地说两句,决计不敢点明。如今他主动提起,料想已经慢慢走出来了,成总管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拦着?
于是早饭过后,甄凉就来到了桓羿的小书房。
和光殿地方不大,但只住桓羿一个主子,伺候的人又少,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每个房间的格局都小,书房里摆了书架和许多的书,看上去就更为逼仄了。
桓羿坐在书堆里,脸色还是苍白的,眼睛却亮得像一团火,看着甄凉,“你叫什么名字?”
说来也好笑,甄凉都来了一个月了,还未曾正式拜见过他。
但如今桓羿主动问起,也是承认她的意思了。甄凉这般想着,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回殿下,奴婢姓甄,单名一个凉字。”
“是哪个字?”
“是冰凉的凉。”
桓羿还没说话,成总管在一旁先觉得不妥了,“甄女史,这个名字未免也太——”听着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甄凉倒也不辩解,看向桓羿,“殿下若不喜欢这名字,也可以另外赐名。”
这当然不是她的原名。她本来是没有名字,在那户人家里,只有一个指代身份的“大丫”而已,哪里有什么体面的名字?至于后来——后来,倒是有人精心给她取了名字,但那就像是给漂亮的玩意儿取个风雅的名字,为的是抬高身价。
再后来,甄凉在桓羿的照拂下进了宫,桓羿问她可要改名,甄凉便毫不犹豫地改了。
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为那户人家姓贾,所以她姓甄;因为半生漂泊,心早就死了,所以她名凉。
那时,桓羿似乎也是不赞同的,但他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不会随便否决别人的意思,只说,“名字而已,由着你自己的意思便是。但是我希望你入了宫,就抛却前尘往事,好好过日子,说不定哪一日心就又热了。”
他没有说错。
而将这颗心重新温暖过来的人,正是他自己。
甄凉沿用这个名字,只是习惯了而已。但假如桓羿不喜欢,换掉也无妨。她早就已经从那些沉窠之中挣脱出来,不再需要一个名字来标榜自己的态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