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你又梦见自己变成了谁?”桓羿问。至少肯定不是他娘,这让桓羿心里没那么慌了。
“我没有变成谁。”甄凉微微摇头,垂着眼道,“我只是在梦里,经过了往后二十年的人生。”
刚刚重生的那段时间,她确实经常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不知自己是真的经历了那二十年的人生,还是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又或者……她只是机缘巧合,偷窥到了未来的冰山一角。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但是现在,她已经可以肯定,梦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她的妄想。
她梦见了往后二十年的人生,换句话说,甄凉是从二十年后回来的。这比甄凉“庄周梦蝶”,更让桓羿吃惊。
但是,却也正好解释了那些自己原本怎么都想不通的地方。
如果甄凉曾经经历过一次,那么字迹、学识、举止仪态,就都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自然不会出身乡野的孤女。至于宫廷秘闻,包括宸妃死亡的真相,都可能是后来公开的信息,又或者
“你在那二十年间,也曾入宫?”桓羿问。
如果甄凉说的是真的,她是在梦中经历过一世。那么梦里的她必然不会懂得这么多,更不识字,也就不可能入宫成为女官了。但既然她知道那么多消息,又选择入宫来帮助自己,也就能轻易推断出这个结论。
只是想到这里,桓羿捏着袖口的手指不由微微收紧。
他曾经想过,甄凉背后还有一个人,就是因为那个人,她才会来到自己身边,事事助力。没想到,那个人可能会是自己。
二十年之后的自己。
甄凉果然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头,“说来惭愧,正是得殿下照拂,我才能入宫。”
桓羿闻言,用一种莫测的视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甄凉被看得微微不安,他才点头,“原来如此。所以你入宫之后选择到和光殿来,就是为了报恩?”
“是。”甄凉心下微微一紧,有些害怕桓羿问起她入宫的始末。
虽然桓羿已经见过了她最狼狈、最糟糕的模样,但那毕竟是将来,现在一切还未发生,甄凉也希望它永远不会发生。
好在桓羿并没有问,轻易放过了这一点,转而问道,“你如何知晓母妃的死因?”
“是殿下亲口告诉我的。”甄凉轻声道。
桓羿微微一哽。
他曾经不止一次觉得甄凉是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果然并不是他的错觉。
但是得到了答案的桓羿却并不高兴。
如果甄凉在意的是别的什么人,那么他至少还可以努力超越对方,让甄凉只能看到自己,不再理会旁人。
偏偏是自己。
二十年后的自己,于甄凉有“知遇之恩”,彼此信任到连这种隐秘都可以坦诚以告,别的又何须再问?
他转开眼,抻平了刚刚被捏皱的袖口,若无其事地换了一个话题,“说说后面这二十年会发生什么吧。”
这应该是个很安全的问题了。
然而桓羿问出口之后,甄凉却没有回答。
桓羿有些惊疑地转回头,就见甄凉看着他,眼圈儿却渐渐红了。她的眼睛里仿佛藏了千言万语,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殿下一定要知道吗?”
这样的反应桓羿微微一顿,旋即下定决心,“当然。”
既然侥天之幸,得到了这样一个窥见未来的机会,他怎么可能错过?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提前预知了一切,自然也就更容易行事。
哪怕,他已经猜到,上一世的自己恐怕并不顺利。
但就是因为不顺利,所以才要吸取其中的经验教训,以免重蹈覆辙。
“承熙五年,”甄凉低着头,连衣袖都不捏了,两只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安,“殿下随陛下秋猎,途中遇袭,马车……坠落山崖,殿下,双腿尽废。”
短短一句话,甄凉停顿了好几次,最后的尾音还是带上了几分哽咽。
桓羿猜到自己应该遭遇了很大的挫折,却也没有想到真相竟会如此残酷。难怪有时候,甄凉的视线总会无意识地落在他的双腿上,就算只是看到他走路,也会高兴。
“后来呢?”他问,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甄凉。
虽然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几分。后来二十年的一切故事,应该都是从他废了双腿开始。如果甄凉没有出现,他不知道母妃竟然是被人逼死的,也就不会有今日的振作,恐怕会一直颓废下去。
桓衍一开始应该是不想让他死的。所以桓羿回宫之后,纵然没有任何防备,送到和光殿的东西也没有被人做过手脚,顶多是东西次了一些。
他的心思,桓羿多少能猜到一些。无非是终于抢到了最珍贵的那一样东西,于是更要留着桓羿这个毫无威胁的手下败将,好好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若少了这一段,岂不就是锦衣夜行,无人知晓?
可惜那时的自己,根本没几分志气。时间久了,或许桓衍也会觉得索然无味,不想再留着他。
那场袭击究竟跟桓衍有没有关系,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但总之,连摔落悬崖都没收了这条贱命,桓羿或许就又想活了。
一个想活着,一个不想让他活着,事情还会有别的发展吗?
不过这会儿,让甄凉说一说后来的事,也可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再总想着他的腿。
谁知甄凉轻轻摇头,“后来的事,我其实也不甚清楚,殿下……很少提起。总之,到了承熙十三年,陛下驾崩,只留下一个幼子。当时各方都蠢蠢欲动,殿下于混乱之中扶新皇登基,被封为摄政王,独揽大权。我也是那之后才入宫的。”
前面的内容,桓羿都不吃惊。朝堂争斗无非就是如此,不过看谁输谁赢罢了。桓衍像是命不好,死得早了些,白白将大好局势留给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他才高兴起来。
承熙十三年,那就是十年后了。也就是说,甄凉跟着那个‘他’,也不过十年而已。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无论怎么算,桓羿都多出了十年,更胜一筹。
怀着这种隐秘的欢喜,他一时没有深想,把正在琢磨的问题问了出来,“那二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你是怎么‘醒’过来的?”
话一出口,桓羿就意识到不好。
果然再一看,甄凉的脸色已经煞白如纸。对她来说,桓羿双腿废去固然是不愿多提的事,但因为自己没有经历过,所以感受也不那么深。她之所以难受,只是心疼桓羿的遭遇。可是二十年后的那一幕,却是她亲身经历过,甚至直到如今还时时在梦境里出现的,走不出来的绝境。
也许是痛到麻木了,她反而没有眼泪,就连语气也相对平静。
“清平十年,摄政王……薨。”
桓羿刚刚扬起来一点的心情,又重新坠落了下去。早该想到的,若不是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变故,甄凉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甚至不敢去想,未来的那个自己死了,那么甄凉呢?她是怎么回来的,是不是……也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只是前尘往事太过深刻,未能忘怀?
“若不是你言辞凿凿,我实在不敢相信。”桓羿故意用夸张轻松的语气道,“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先贤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我们这也算前知二十年,后知二十年了吧?”
他不提还好,一提甄凉又想到他上一世只活了短短三十八年,而这三十八年间,真正畅快的日子也不知有几日,更是心下酸楚。
这样的一生,她宁愿桓羿永远不会知道。
桓羿见她情绪没有好转,知道今日不适合再提之后二十年的事,便索性转开话题道,“对了,我记得你档案上写着,你是甄氏旁支,因为父母早逝,又没有兄弟姐妹扶持,就连定了亲的未婚夫也因病去世,无路可走,这才谋求入宫。你方才说这身份是假的,又是怎么回事?”
“多亏了白姑姑帮忙。”甄凉道,“我发现自己重回少年时,自然是想尽快回宫。记得承熙三年宫中曾张榜召选女官,便设法进了城。可是女官要读书识字,多半是从官家女子中选,还多半是孀妇,我的身份是决然不能入选的。幸好我知道兴宁县有一位白姑姑,她太-祖年间入宫,高皇后去世之后便还乡养老,因此就去求了她。”
“你就这么将一切对她和盘托出?”桓羿微微皱眉,不是别的,只是怕这位白姑姑不能保守秘密,将来给甄凉招来祸事。
“殿下不是女子,才会有此疑问。”甄凉听他这么说,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我们这些入宫的女官,哪一个说起来没有满腹的心酸事呢?都是可怜人,互相帮扶而已。”
大部分女官,之所以入宫,无非是没有别的选择。年轻孀居,家中没有依靠,所能走的路也就这么几条。和一条绳子吊死或者剪了头发青灯古佛比起来,入宫已经算是一个好去处了。
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入宫,而入了宫的日子,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
所以白姑姑才急流勇退,在高皇后去世后,果断地带着攒下的家私辞职回乡。她是从宫里出来的,身份特别,族人不敢怠慢,自己手里有钱,买了屋宅和田地,置办了奴仆和护卫,日子也算是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