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没多久,这个消息就被送到了桓安手中。
莺美人那边,素来是跟何荣更亲近一些,若是她一举得子,陛下龙心大悦,何荣自然也能沾光。如今桓安跟他的争斗越来越严重,自然是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的。
而且桓安比陈美人想的,更不愿意让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是要推太祖血脉上位的,但有了这个孩子,就算桓衍真有个什么万一,他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桓安的所有打算就都落空了。
但桓安也不想自己动手。别看皇帝现在好像并不在意那孩子,可一旦出了问题,必然会严查到底。这宫中到处都是眼睛,就算是桓安,也不敢确保自己能不留下任何痕迹。一旦查到他身上,那就只能前功尽弃。
好在他手里,可用的棋子也着实不少。
于是兜了一圈,这个消息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张充仪的手里。
桓安的想法很简单,张充仪为首的这一批美人,都是江南送来的,现在那边自身难保,自然也很难照顾到宫中。所以桓安就成了她们唯一靠得上的人,再加上桓安手中还捏着她们的把柄,一旦曝光,就是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也不怕她们不听话。
他哪里知道,这消息原本就是张巧娘放出去钓鱼的,只是没想到,转了一圈,竟然是自己被挂在了鱼竿上。
不过,中间的这些转折也已经够了。
送走了桓安的人,张巧娘便立刻站起身道,“来人,给本宫更衣。”
“娘娘要出去?”身边的宫女问。
张巧娘在梳妆台前坐下,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微笑道,“本宫有事要求见陛下。”
这一招,说起来还是跟越王殿下学的。听说他但凡遇到什么事,都绝不偷偷摸摸,而是直接在皇帝那里过了明路,然后正大光明地去做。这个办法,用来对付桓衍确实好用,所以张巧娘就老实不客气的学了。
上回向桓衍坦言江南局势,她得到了足够丰厚的回报:一个嫔位。所以现在,又有人在背后搞事情,张充仪怎么能让陛下被蒙在鼓里呢?
桓衍对张充仪的印象,就是懂事且知进退,而且一门心思都向着自己。这样一个女人,加上容貌出众、性情温柔,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呢?所以虽然张充仪跑到勤谨殿来求见,有些不合规矩,但他也没有恼怒,直接把人宣进来了。
他相信,张充仪必然能拿出足够的理由。
只是他也没有想到,张充仪要说的,竟然会是这么紧要的事。
有人密谋谋害皇嗣!
而且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身边的人。何荣和桓安,竟然都被牵扯进了这件事里,一个个肆无忌惮地对他的后宫伸手,这是想干什么?
像桓衍这样的人,一旦身处高位,就会自然而然地怀疑起身边的一切,始终在心里保持一份警惕。所以真的听说对方私底下的小动作,也并不觉得奇怪,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恍然。
至于此事的真假,桓衍倒是没有怀疑过,因为以他的逻辑来说,这样才是正常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争斗,朝堂、皇宫,莫不如此。
在这件事里,若说还有谁是桓衍怀疑的,反而是这个当着他的面戳破了一切的张充仪。
通常而言,这种台面下的事,又没有切实的证据在手,一般人就算不趁机攫取好处,也会选择在一边看戏,毕竟这对她没有坏处。像张充仪这样直接摊牌,更像是耍赖了。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目的,张充仪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张充仪,面上却露出柔和的笑容,亲自伸手把人扶了起来,“爱妃不必惊慌,虽然没有证据,但朕相信爱妃并非信口开河之人。此事是真是假,朕派人一查便知。”
“如此就好。”张充仪轻抚胸口,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桓衍这才问道,“人人都在担心这孩子出生之后,会改变整个后宫的局势,难道爱妃就不担心?”
他是笑着问出这句话的,好像是在开玩笑一般。但张充仪闻言,确实心下一凛,暗道果然来了!直接掀开底牌,固然爽快,但也会让人怀疑她的目的。她跟越王不一样,没有值得皇帝忌惮的地方。这个问题若是答得不好,只怕就到此为止了。
她故意疑惑地看了桓衍一眼,“陛下怎么会这样问?这孩子就算真的天资聪颖,那也是十多年后的事了。似臣妾这样的飘萍之人,哪里敢想这么久远的事?臣妾只知道,如今陛下才是臣妾唯一的依靠。有陛下在一日,臣妾便有一天的好日子过。臣妾愚钝,许多事都辨不出真假,拿不定主意,倒不如告知陛下,让陛下来处置。”
桓衍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如今他是皇帝,围绕在他身边的这些人,也确实是因为他才有今日。可是会记得这一点的人却很少,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汲汲营营,就算表面上看着忠心,也不知道私底下在打什么主意。
张充仪是第一个将这种话明白说出来的人,表现也完全符合桓衍的期待,让他如何能不高兴?
不过,太完美了也容易引人怀疑,所以张充仪抬眼看了他一下,又道,“当然,臣妾也并非绝无私心。”
“哦?”桓衍颇感兴趣,“什么私心?”
张充仪却直接站起来,在他面前跪倒下拜,“臣妾犯下欺君之罪,请陛下降罪。”
“这又是怎么说的?”桓衍见状吓了一跳,不过就更不觉得张充仪能做出什么危害自己的事了。遂笑着道,“就算果然是欺君之罪,你只需将实情说出来,朕也赦你无罪。”
“陛下此言当真?”张充仪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问道。
桓衍道,“朕是天子,金口玉言,岂能有假?倒是你那欺君之罪,朕倒是好奇得很,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充仪便将自己真正的身份说了出来,然后再次下拜道,“如臣妾这样的卑贱之人,生死本就操控于他人之手,竟有承天恩之日,实在让臣妾惶恐无极。臣妾自知欺君之罪难逃,自从入宫之后便一直战战兢兢,生怕有人借此要挟臣妾危害陛下。谁知今日果然生事,臣妾便是万死,也绝不愿意损伤陛下分毫,所以才将事情和盘托出。”
这个消息,比宫中有人要谋害皇嗣更令桓衍震动。
他又不傻,宫里也不是没有嫔妃怀上,但就是生不下来,生下了也养不大,桓衍不可能承认这是老天爷降罪于自己,那就只能是有人暗中弄鬼了。
所以听说就连桓安和何荣也牵扯在内,桓衍都没有太过吃惊。
然而张充仪的身份,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们是充作江南世族之女,以答谢皇帝的名义进献上来的,桓衍虽然并不认为每个都是他们的亲女儿,却也料不到这些人的胆子竟如此之大!
更可怕的是,他们培养的女子绝不只是一个两个,也绝不只是一天两天。难怪整个江南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同铁板一般插不进去,权势、财富、金钱、美色,在这些东西面前,有几个人能扛得住?
而让桓衍恼怒的是,这种手段竟然被用到了宫中,并且他们还成功了!
若不是张充仪主动坦诚,桓衍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这其中竟然还藏着这样的内情。
这么一想,他看向张充仪的表情,也变得莫测起来。桓衍最在意的就是脸面,如今这件事被张充仪当面说破,他面上自然也有些挂不住。
察觉到他的视线,张充仪身子伏得更低,“欺君之罪,罪大恶极!臣妾自知再无幸理.但得蒙陛下眷顾数月,于愿已足,若能因此而让陛下看清身边的小人,则臣妾死亦瞑目了。”
这让桓衍回过神来,意识到张充仪确实没做错什么。而且正是因为她的提醒,自己才会知道埋藏在下面的这些东西。
而张充仪,明知道这是欺君之罪,但依旧一心向着自己,没有半点隐瞒,实在难得。
她说自己有私心,不愿意被卷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去,桓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堂堂正正做人的机会,谁会愿意私底下使那些鬼蜮伎俩?
而他也不能不承认,张充仪这个机会挑得恰恰好,虽然身份曝光,但也彻底没了后顾之忧。而自己非但不能怪罪她,反而还应该重重地赏赐她!
他没有看错,张充仪的确聪明懂事,知道进退。
他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身处劣势,但却不肯服输,最终凭借自身的能力扭转一切的人。因为这与桓衍自己的人生轨迹是基本重合的。
他身边的美人虽然多,但大都让人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在这之前,最让桓衍满意的就是莺美人,但那也是因为人是从桓羿那里抢夺过来的,所以他才会高看一眼,但实际上,莺美人就是个草包,胆子虽大,但心里却并没有成算。
张充仪却不一样,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提前料到了结果,在这样的基础上冒险,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可以说,她是第一个完全符合桓衍的审美的人。
这样一个美人,若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桓衍这么想着,笑着弯腰把人扶了起来,“朕说过了,金口玉言,赦你无罪,绝不会反悔。莫非爱妃是要陷朕于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