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分局尚未建好,里面也没法待客,故而裴怀真就只是带白星过来认了门,然后就领她去街对面的酒楼坐。
新建分局并不容易,从选址到规划布局,再到调拨、征集人手,一步都错不得。
白星坐在酒楼里,就见已经挂了“黑风镖局”匾额的大院子里不断有人出出进进,运送各色石材、木料,忙得热火朝天。
裴怀帮她倒茶的工夫,就又低低咳嗽几声。
人一咳嗽,手就抖,那橙黄色的清亮茶汤在半空中荡开一道弧,几滴茶水迸溅而出,打湿了一片桌面。
“抱歉。”裴怀忙拿过布斤来擦拭,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对习武之人而言,倒茶手抖这种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白星隐约听见他胸腔内似有杂音,不由眉头微蹙,“旧伤复发?”
之前绥山州外一战,裴怀当时就受了伤,他功夫本非一顶一的好,事后却完全顾不上休息,又冒着大雨进兰和山谷寻人,后又在撤退途中再次受伤……
先后两次重伤令他元气大损,然而局势紧迫,他完全没有留在绥山州休养生息的空档,竟又直奔此地,四处奔走,忙活起开辟分局的事情。
此处气候潮湿,阴雨连绵,本就不易养病,偏他日日劳心劳力,旧伤复发不可避免。
裴怀摆摆手,才要说话,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的咳嗽重且密集,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喷出来一样,待到最后,头脸脖子全都憋红了,额头也高高鼓起青筋。
“无妨。”终于咳嗽完之后,裴怀才略喝了两口热茶水润喉,冲白星笑了下。
白星的眉头皱得死紧,“你功夫本来就差,又添了这个毛病,若不好生调理,日后一咳嗽的空档就要被人砍死了。”
她并不擅长与人交际,混迹江湖多年,关系好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如今还活着的,也不过三两个。
她素来对裴怀印象不差,经过上回兰和山谷浴血奋战后,大家也算过命的交情了,总不希望有一人英年早逝。
裴怀:“……”
我知道自己功夫一般,但你也不用隔三差五就拎出来鞭尸吧?
他轻笑出声,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但白星没笑。
裴怀原本是笑着的,明显想把这一茬混过去,可没想到白星压根儿不吃这一套,一直直勾勾盯着瞧。
裴怀被她看得没脾气,唇角弧度终于一点点拉了下来。
他幽幽叹了口气,收敛笑意,转过头去看窗外。
他的视线极其平和,就这么淡淡的穿透窗子,穿透雨幕,又穿透街对面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在建分局,一直看到谁也不知道的遥远的彼岸。
白星没问他看什么,因为类似的情景,也曾在自己身上不止一次上演。
人在有这种神情的时候,心里总是很惆怅的。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良久,裴怀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算是忘年交,他倒也不怕跟对方说点心里话。
“谁不惜命呢,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罢了……”
黑风镖局扩张到眼下的局面,俨然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早已不是单一一个人想收就收的了。
莫说他这个二当家,就是风光无限的大当家袁明也不成。
做买卖抢地盘,势必要与人起冲突,远的不说,只看红枝镖局就是了,两家早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这次是有惊无险,那么下回呢?
若他们这几个领头的真想退出,那么黑风镖局一夜之间就将化为一盘散沙,待到那个时候,手下数千弟兄必将为人鱼肉!
他们赚够了钱,可下头的人呢?
他们像全身而退,可别人肯吗?
没了黑风镖局这杆大旗,只以个人之力抗衡全江湖的压力,能行吗?
他们凭借黑风镖局这杆大旗占尽便宜、出尽风头,又何尝不是被它禁/.锢在这黄金打造的囚/笼里?
这样的道理,白星自然是明白的。
但明白归明白,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裴怀又笑了笑,只是习惯性的动作,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你还年轻,若能退,就退吧……”
第96章 二更!
能退, 就退吧……
裴怀说完这话,白星也没马上接,两人相对无言, 只有喝茶。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 很有点优柔寡断的意思。
因为下雨,今天稍微有点凉, 杯中热茶不断升腾起氤氲的水汽,像山间云雾一般, 没头没脑地悬在上空。
常年多雨的气候, 频繁的雨滴, 屋檐下一溜儿坚硬的青石砖都被砸出来一排浅浅的小坑。
也不知过了多久, 白星才问道:“退了之后,又怎样呢?”
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杯壁, 能感觉到微微发烫。
裴怀愣了下,本能地接道:“自然是……”
可才说了几个字,他就说不下去了。
是呀, 退了之后,会怎样?
他们这些人, 一辈子都在江湖里打滚, 骨子里流淌的就是争斗的血, 虽然偶尔会感觉到疲惫, 也会心生退意……但这份退意里面, 究竟有几成真?
就像对方说的, 就算仇家放过自己, 可自己能放过自己吗?
习惯了争斗和厮杀的人,真能完全适应那些乏味的,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吗?
白星忽道:“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一个退出江湖的人,他断了一条腿……”
她说的自然是桃花镇的康三爷。
康三爷退出江湖的方式不可谓不狼狈,但相较那些客死他乡的,又何其幸运。
他致力于劝阻其他人不要闯荡江湖,也曾无数次或明或暗的表示过后悔,若当年没有远走他乡就好了。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白星不止一次看过他发呆,是那种空洞而茫然的呆滞,就是这个人的肉/体虽然在这里,但心和灵魂都飞走了,飞向不知名的远方。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一点,但作为同道中人的白星,却一眼就能看穿:
他的心里有一部分已经干涸,剩下的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唯独在面对吴寡妇时,隐约有那么点活气。
她有时候也在想,康三爷是死里逃生吃尽苦头才这般悔过,那如果当年他功夫再好一点,受过的挫折再少一点,还会是如今的想法吗?
他会不会仍驰骋于江湖,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意恩仇的日子?
就算因为某种原因全身而退,又会不会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候后悔,后悔没有再坚持几年?
人总是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也总是在吃了苦头后才知道回头,那么,如果没有呢?
白星捏起一块淡绿色的叶子形状的点心放入口中,又含糊不清地问裴怀,“你如果退隐,会干些什么呢?”
这点心是揉了茶叶烘焙而成,不似寻常糕点般油腻,反而带着一股清香之气。
她肯定的点了点头,并决定等会儿走的时候也带一大包给书生吃,他一定喜欢。
裴怀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一时被她问懵了,喃喃道:“干些什么……”
是啊,他虽时常痛苦不得脱身,可真追究起来,其实也没有那般迫切地划算过退休生活啊。
他科举不成,考到秀才就是祖坟冒青烟,练武又没有一流天分……倒是能免租免税,难不成要回去当个土财主?
根本不用亲身经历,裴怀只要一想到这里,甚至就冒了一身热汗。
他好像被吓到了,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白星已经吃到第三块点心,这一块里面夹了带有颗粒感的红豆馅,非常香甜。
她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直勾勾盯着裴怀,仿佛要直接看到他心里去似的,“……然后你会坐吃山空,无所事事,脑筋一天天锈钝、精瘦的肌肉渐渐变成肥肉……”
裴怀不自觉顺着她的话想象起来,然后不禁头皮发麻,咳嗽得更厉害了。
刚才积攒起来的一点沉重和感伤,瞬间荡然无存。
裴怀咳嗽得太厉害,以至于周围几桌客人看着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仿佛在看一个肺痨晚期病人。
有几个麻溜儿结账跑了,有几个干脆就换了桌子。
最后小二也战战兢兢过来,“客官,您这……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怀摆摆手,抬起憋得发紫的脸,“点心沫子呛到了而已。”
小二哦了声,半信半疑地走开,不过眼神还是牢牢锁定在他身上。
这会儿的裴怀已经顾不上计较这点小细节了,又问白星,“那你是怎么想的?那位孟小先生,是个读书人吧?”
读书人跟江湖人做朋友可以,可若是做夫妻……朝廷会接受一位娶江湖客为妻的官员吗?
白星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毫不避讳道:“他不会做官。”
裴怀愣了下,本能地想问为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罢了,人各有志,或许有什么苦衷呢,自己又何必多事?
“……他也喜欢出来玩,我看得出来。”白星托着下巴,脸上不自觉泛起一点暖意,“或许等到二三十年之后,我们真的累了,也倦了,会找一座大山隐居,然后我打猎、他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