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太妃身边的大宫女私下里跟顾清霜笑说:“太妃娘娘近来被拽坏、扯松的流苏,没有十条也有八条了。”
带着几分意有所指的味道,这大宫女有意无意地透给了顾清霜一个讨好懿太妃的机会。
这大半年,顾清霜原也将懿太妃的性子摸熟了。她确是个严厉的人,不仅不拘言笑,平日行事也小心。最初的时候,她觉得皇帝将孩子交给她养,就是为方便来日另择养母的,顾清霜来看孩子时吃了好几次闭门羹。
后来皇帝放了话,说顾清霜来也无妨,她才不再阻拦。却依旧谨慎地避着嫌,顾清霜若备厚礼给她送来,她一件也不会收。
如此这般,顾清霜唯一能让她收下的东西,也就只有自己亲手做的那些了──有时是一两道点心,有时是些绣活。可以将心意表达到,却绝不能昂贵。
顾清霜循着她这份心思断断续续地送了大半年,才总算与她熟络了几分。月余前,她难得地与顾清霜说了几句温和体贴的话:“做母亲的没有不记挂孩子的。皇上如今这样做,你们心里都苦,但你也莫要记恨,这是为了孩子们好。你瞧现在这三位皇子都还活得康健,不像先帝那会儿,孩子们倒是都由生母带着,可有那么多夭折得不明不白。”
这番道理,顾清霜本也懂得。便借着话茬谢了懿太妃的提点,次日又试探着备了份略有些厚的礼来谢恩。
结果懿太妃还是不肯收。
顾清霜只得继续“投其所好”下去,在懿太妃跟前充个手巧又柔顺的晚辈。殿选那日,她也陪在懿太妃身边做了一整日绣活。傍晚时前头忙完了,卫禀听说消息进来回话,说这回只留了四位,且几乎都是荣妃娘娘的意思。
“荣妃是个贤惠的。”懿太妃低头打着络子,听言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又问,“立后之事可有说法了?”
“立后?”顾清霜一怔,侧首看她,懿太妃拧起眉头:“你没听说?”下一瞬便反应过来,“是了,皇上没正经提过,我也是前两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偶然听了两句罢了。”
顾清霜这才恍惚反应过来:“是……循常理说天子继位便要大婚立后。像皇上这般继位早的,及冠之年也该立后了。”
而如今,皇帝都二十六了,中宫却还一直空着。
懿太妃淡淡道:“早些年,荣妃原是皇后的人选,只是皇帝执意不肯,才姑且册了妃。后来几年才知道,皇帝该是那时候心里就装着南宫氏了。待得窗户纸戳破,他又一门心思要立南宫氏,谁劝也没用,这才一直拖了下来。”
而如今,南宫氏已被废黜,昔年的情分烟消云散。趁着大选,终是有朝臣提了立后之事。
懿太妃说,朝中对这事的说法无非两种,一方觉得荣妃既然当年就是皇后人选,又掌权多年,直接立后最为合适;另一方则说若是继后,以嫔妃册封也还罢了,可当今圣上尚未大婚,元后怎好是抬妾为妻?于礼不合。
听懿太妃的口气,两方该是已僵持不下很久了。顾清霜听得陷入思量,一时也说不出哪边更有理,懿太妃睇她一眼:“别去问皇帝。”
话中多有几分告诫之意。
顾清霜忙颔首,恭谨地应了声“诺”。虽说她好奇,原本真打算旁敲侧击地探一探皇帝的心思。但眼下,不是她能忤逆懿太妃的时候。
事情一时之间也就没什么结果,不仅是没结果,皇帝在后宫里提都没怎么提。
又过七八日,四位新宫嫔入了宫。封的最高的仍是位宣仪,赐了祥字为封号。往下四位,依次是贤仪何氏、宝林任氏和充衣孙氏。
她们进宫的第二日,众人仍是一并聚到了荣妃的景明殿里,四人叩拜间,顾清霜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落座于三两丈外的晴贵人。
──三载之前,晴妃高高在上;而现如今她所坐的这个位置,正是当年晴妃的地方。
倘若她是晴贵人,她就咽不下这口气。她也盼着晴贵人别咽下这口气,不然于她而言可不够痛快。
她出神之间,坐于主位的荣妃和颜悦色地发了话:“都免礼吧。日后都是自家姐妹,好生相处便是。”
待得几人各自落了座,她的目光又落在了祥宣仪面上:“听闻你家中与从前的凌贵人家里算是姻亲。她啊……唉。”荣妃叹息,“很是做了些糊涂事,你可不要学她。”
祥宣仪低着头离席,深福下去:“臣妾谨遵娘娘教诲。”
顾清霜抽回神思,禁不住地打量了她两眼。
到底只是姻亲,不沾血缘,她与凌贵人的容貌无半分相似。一张瓜子脸清清秀秀,五官生得也柔和。
饶是这样,从前险些为凌贵人陷害致死的佘宝林还是冷笑出来,垂眸轻道:“如今哪还有什么凌贵人,冷宫里的庶人蒋氏罢了。不过臣妾听闻这人没死没疯,宣仪娘子若与她交好,倒可去看看她。”
祥宣仪哪怕不知先前的纠葛,单听这话也听得出敌意,笑意略有几分僵硬:“我与她并不相熟。”说完就落座回去,低着头不再作声,腼腆矜持。
顾清霜懒得理会这样的事,片刻后从景明殿告了退,倒是柳雁说了佘宝林两句:“蒋氏是蒋氏,祥宣仪是祥宣仪。她不曾招惹过你,你又何必惹她?”
佘宝林冷着张脸低着头,听她说完,不情不愿地福身告了句罪。
翌日傍晚,皇帝翻了祥宣仪的牌子。往后的半个月,陆陆续续地将新晋的四人都见了一遍。但除了那四天外,余下的日子仍几乎日日都是在怀瑾宫,一直到了端午,才又有了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端午这日,宫里素来都有宫宴,多数时候都只有宫嫔们,偶尔也有外命妇进来。今年倒稀奇,三位近两年都住在京郊别苑逍遥的长公主突发奇想回了宫来同贺,太后自然高兴,除却宫宴上为她们添了席位,宴席散后还让她们去与皇帝一叙兄妹之情。
翌日清晨,紫宸殿便传下消息,说皇帝新封了位盈少使。
旨意一出,阖宫哗然。虽然先前的宫嫔也不全是大选得封的,可屈指数算,来路都简单──要么是像顾清霜这样原就在宫里,自然而然入了皇帝的眼的;要么便是采双那样随在宫嫔身边,经宫嫔引荐侍了驾的。
这回这位盈少使,众人却听闻,都不是。
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一早就聚到了荣妃处,荣妃自然知晓她们的来意,大大方方地告诉她们说:“听说是长公主送来的歌姬,有副好嗓子,舞也略懂一二。”
“歌姬……”席间即刻有人嗤之以鼻,“这是什么不入流的出身,怕是比寻常宫女还不如。也配越过御女采女,直接坐到少使的位子上说?”
婉婕妤颔了颔首:“总要顾及长公主的面子。”
她惯是擅长这也温温柔柔地打圆场,眼下却有人不领情,乍听是顺着她的话说,实则却比前头那一句更刻薄:“也要瞧皇上喜不喜欢。这歌舞姬的一些功夫,咱这样正经人家出来的,可是真学不会呢。”
这话才说完,有宦官疾步进了殿来,朝荣妃一揖:“荣妃娘娘,盈少使来了。”
荣妃淡泊颔首:“请进来吧。”
不多过时,便见一十六七岁的女子娉婷而至。她身姿妙丽,模样也精巧,一张小脸儿上杏眼雪腮都盈盈含情,让人莫名觉得透着一股子甜味儿。福身见礼间,笑容也摄人心魄:“荣妃娘娘万福。”极轻柔的一声问安出喉,整个殿里都静了一静。
荣妃含起笑来,和和气气地看着她:“少使坐吧。”说着一睇身边的宫女,那宫女便上前一一将在座宫嫔说给她听。盈少使话不多,多数时候都只颔一颔首,礼数却又不差,时时都是恭顺的样子。
一股古怪的只觉在顾清霜心底掀起来,让她觉得来者不善。可实际上,盈少使也并未同她多说一句话,看她的神色也并无什么异样。
此后,这位盈少使便颇有几分后来者居上的劲头,一时间占尽宠爱。顾清霜与她没什么交集,一日与柳雁结伴往岚妃宫里去时,却在太液池边偶然遇见了她。
两方离得并不算近,引起她们注意的,是祥宣仪带着几分委屈的质问:“我并无意招惹少使,棋儿也是无心的。脏了少使的衣衫,我们陪给少使便是,少使何苦这样得理不饶人?”
转而就听一声轻笑:“得理不饶人?宣仪娘子这话说的倒好像是臣妾欺负人了。”
顾清霜与柳雁相视一望,循声走过去,不多时就看到不远处有嫔妃、有宫人。还有个宫女跪在地上,面前隐约有破裂的碎瓷盏。盈少使背对着她们这边,自顾自地掸了掸衣裳,道:“臣妾也并不愿意为难娘子,只是这衣料乃是江南刚贡进来的,皇上看臣妾穿这颜色好看,才让尚服局赶制出来。如今让这宫女毁便毁了,宣仪娘子让臣妾面圣时如何交代?”
柳雁看不惯这样的做派,提步就要上前,被顾清霜拽住衣袖:“阿雁。”
柳雁扭脸看她,她摇摇头:“盈少使有意立威,你这时候过去,便是平白结个仇。”
诚然这仇她们不是结不起,只是为了一个祥宣仪不值得罢了。在这宫里,值不值远比是非黑白来得紧要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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