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温情的假象就是用来打破的,谢老夫人不负众望地担任了这个角色。
她老人家说:“公主生产完,正是要休息,七郎这边便先由妇人照料罢。”
终于来抢她儿子了。
李询抬起眼,对上了谢泠看向她的眼睛。
谢泠的眼神沉静如深潭,极少地显出了真实的情绪,对视了一会儿,李询翘起了嘴角,她依然盯着谢泠,声音也依然是有气无力。
她对着谢泠说:
“不劳费心。”
第25章 树色催寒近
其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李询是将七郎只看作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的。
李询也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心态有点不对,但是作为一个一直没什么归属感的,甚至于将这些年一直当做一场大梦的人,她理所当然地把七郎当做了自己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所以她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属于她的东西。
谢家老夫人不行,谢家其他人不行,谢泠也不行。
七郎是她的儿子,仅仅是她一个人的。
几乎是神经质的,她无比地恐惧失去七郎。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那也许是产后忧郁症的表现,亦或是李询心里对于谢泠极度的不信任感在作祟。
然而总之那段时间的李询,非要用词来形容,那草木皆兵以及风声鹤唳这两个恐怕再合适不过了。
更何况,谢老夫人是真的想七郎从李询的身边接走。
谢泠?
呵,他忙着假装情圣呢,李询生产之后的所有事几乎都是谢泠经手的,那一副恨不得代而受过的深情模样几乎骗过了所有人,就连李询她那个皇帝老爹都感慨:天下男子,对妻情深,莫不过谢二郎了。
每一个杰出的政治家都是一个杰出的骗子。
李询觉得谢二公子贯彻落实了这一点。
李询是不信任谢泠的,眼里不信,心里不信,骨子里不信。
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一旦是不信了这个人,便是固执到死的不信了。
于是谢泠越是说七郎不会被接走,是要养在他们两人身边的,李询就越是觉得谢家老夫人要出手来抢孩子了。
是有点疯癫了没错。
那个时候的李询是有点疯癫了的。
晚上谢泠睡在她身边的时候李询甚至想过以她的力道能不能在谢泠反应过来之前掐死他。
掐死了谢泠也许很多问题就会简单很多了。
她试过的,真的试过的,然而她伸出的手才刚刚碰到谢泠的身体,她整个人就被似睡非睡的谢泠整个拥到了怀里,像是哄着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他的手抚摸着她的后背,鼻尖还亲昵地蹭着她的发顶。
李询闻着谢泠发梢的香气,许久许久才僵硬地闭上了眼睛。
谢泠是爱极了七郎的模样的,李询在观察之后估摸着这份爱隐约像是真的。
他这般爱洁重风仪的人甚至乐于为七郎换尿布,一丝一毫的嫌弃都没有。
七郎是个娇气的,不在人的怀里便要哭,谢泠一抱便是一整个午后,他真的一点点不耐都不曾有,每到小七郎皱个眉头撅个嘴的便兴致满满地要李询一起来看。
他最是爱抚摸七郎的眉眼,轻轻地触碰一下,便抬头看一下李询,李询问他看什么,他就说:“七郎眉眼八分像夫人呢,好看。”
那口气不像是从谢泠嘴里说出来的。
李询觉得,要不是谢泠限制于自身条件不能亲自上阵喂奶,否则那几个奶妈恐怕就真的没什么用处了。
七郎的名字是由谢家老爹和李询的皇帝老爹商讨之下定的,其实就是谢家老爹拟好了字送给皇帝看看,皇帝表示你是文化人,这又是你第一个孙子,选的字必然是好的,那么就这么愉快地决定吧。
谢夷之。
李询得知名字的时候愣了愣,下意识地问谢泠:“蛮夷的夷?”
谢泠正抱着七郎轻轻地哄,闻言眉角抽了一抽,而后又耐心道:“是化险为夷的夷,夷世的夷,夷由的夷,取其太平从容平和安宁之意。”
哦。
李询低下头盯着谢泠怀里的娃娃看了一会儿,想,还不就是蛮夷的夷。
取完名字之后,谢老夫人终于正式出手了。
她没有通知李询,她当然不屑于通知李询。
这是在李询的公主府,是李询的府邸,她却是最后一个人知道谢家老夫人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来抢她儿子了。
直到那个时候李询才深切地意识到,谢泠这个人对她的掌控是到了怎么样的一种地步。
只要他不想让她知道的事情,他就可以把她蒙在鼓里不透露一丝风声。
可见此君把他的掌控欲在李询身上发挥得可谓是淋漓尽致了。
所以那个时候李询还是有点措不及防的,当她以为自己所呆的是一个还算是安全的地方的时候,现实又扇了她一巴掌。
李询看着谢老夫人慢条斯理如入无人之境地踏入她的卧室,看着谢老夫人的目光扫过卧室里出自笔下谢泠的画,扫过李询看了一半堆在案上的书,最后停留在宫人刚刚送过来的,给七郎制的小衣上,微微扬起下颚,她终于声音冷淡地开口:
“公主。”
李询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低下头没有理睬。
谢老夫人好似也并不在意李询的态度,大约是她从未看进过这个人,于是便也无所谓李询的态度,她交叠了双手站立,姿态从容而优雅,她说:
“自今日起,七郎便入谢府教养。”
冷冷淡淡的一个通知,然而由谢老夫人亲自说出口,大概在他们看来已经算是给足了李询面子了。
有侍女要上前抱孩子,被李询挡了开,她侧过头问一旁的宫人:“谢泠呢?”
那宫人是内廷出身,见了这般场景亦是颇为镇定,她行礼回话道:“回公主,驸马三刻前出府去了。”
李询噢了一声,说:“那等他回来再说。”
话落,李询自顾自抱着七郎闭眼睡觉了。
要不是抱着七郎的手被气得微微发抖,李询觉得自己其实算是挺淡定的。
她在等谢泠回来的那段时间里甚至还认真地想,你看,为什么李家的公主不爱嫁世家子,那群无法无天的,真是不能那么憋屈地过日子的,真的不行。
父皇啊父皇,你让李询嫁入谢家那么高的一个门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啊……
像李安平那样,压得整个夫家不敢多说她一个字多特么爽啊!
要是那个时候嫁个普通人就好了,没那么多糟心事了。
其实经年之后再回过头来去想这些事,和当时所处的情景之下得出的想法,还是会有一些不同的。
比如说那个时候李询想嫁一个普通人,然而如果那个时候李询真的是嫁一个普通人,恐怕在李唐覆灭之后,她也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李询的确并不能算是一个特别怕死的人,但是总的来说能活着,那么当然还是活着好。
于是李询又不得不纠结地觉得,嫁了谢泠也不是没好事,至少留了自己一条命,也留了自己孩子的一条命。
谢七郎,谢夷之,谢泠独子,静王世子,纵使他的确身上有李唐皇室的血统,可谢家人依旧还是会把他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
认真想想,这么一个注定要被谢家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娇娇子,的确是不适合交给他身份尴尬的母亲来养的。
外人也许并不清楚,但是谢家人是知道的,那是一个非常有可能被推位登极的谢家子,这样子的一个小郎君和自己有着前朝公主身份的母亲感情亲密并不算是什么好事。
李询是很后来很后来才想通这事儿的,她想通的时候有了那么点恍然大悟,但更多的还是挤在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同谢泠处的越是久,李询便越是不知道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李询以为她是有些看清他了,她自以为拨开了那点云雾就该看到他的心了,然则却不想,看到的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既然当年七郎便该叫谢老夫人接去养才是最好的,那么到了最后,谢泠又是为何松了口,还是留了孩子下来叫李询养在身边了呢。
看不透他,猜不透他,同他过了这一辈子,也是迷迷糊糊被牵着走的一辈子,李询终究是这辈子都没看清自己的枕边人。
是的,谢泠终究还是拒绝了谢老夫人接走七郎的提议。
当着李询的面,谢泠微笑着,客气地,遣词委婉地,态度直接地,拒绝了。
谢老夫人几乎是不可置信的,她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好一会儿才开口:“阿泠,你莫胡闹。”
谢泠刚刚从屋外进来,身上还带着浅淡的牡丹花香,
他抚了抚袖,低了头一边看李询怀里睡得吐泡泡的小七郎一边回:
“母亲,泠同公主多年才得一子,自然是想养在身边的。”
话落之时,谢泠还抬了眸子给了处于呆怔状态的李询一个歉意的微笑,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何况,泠早已同公主约好,七郎教养之事,全由公主做主,倒是泠忘记告诉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