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自己入了大魏,此生只怕都再无机会回到自己母国,这样骨肉亲人分离的痛苦,许多人都觉得痛不欲生,因而入了后宫便时常郁郁寡欢,终日不得笑颜。
而小翁主则是穆染见过的唯一一个,从不因着自己身世自怨自艾,反而每日都很开心的人。
身为百纳国翁主,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回来大魏便没了回头路。
什么得了空再回去瞧瞧,不过是她随口说给自己母妃听的。
入了大魏,便生死都在大魏。
她正是因为清楚这点,所以才选择每日都开心地过,横竖开心是一日,不开心也是一日。
为何要同自己过不去呢?
这一点,是小翁主亲口告诉穆染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穆染才这样羡慕对方。
因为对方的豁达是她没有的。
小翁主活泼、骄纵、爽利,说话做事直来直往,从不绕弯。
但穆染不同。
穆染习惯了将所有的事压在心中,习惯了常年都是冷淡的面容见人。
她从小就不怎么笑。
即便母亲还在的时候,她展颜的次数就很少。
她总是平静着眼神,也没多少事能让她的心情泛起涟漪。
尤其是面对穆宴时,她很少开口,笑的时候就更少,几乎没有。
无论对方如何费尽心思,她也甚少有所触动。
因此穆宴不止一回地说过。
他说穆染仿佛一个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躯壳。
因为她根本感受不到别人对她的好,或者说,她从不在乎穆宴给予她的一切。
穆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这样的。
可她其实也会想感受,什么是真正的开心,想知道怎样才是无忧无虑。
正因为自己没有,所以她才会羡慕褚师黛。
因为有时候看着对方的笑,她似乎也能有所共情。
这就是她为什么从不计较褚师黛在自己跟前没规没矩的原因。
小翁主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只是听了她说那些家人子年轻后,便道:“历来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年轻的姑娘,如今陛下后宫虽暂时空悬,可总也有人会多起来的那日,这年轻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说的其实不无道理。
历来天子身旁最不缺的便是年轻貌美的美人。
思及对方的身份,穆染因道:“眼下虽殿选推迟,影响了册封时日,可依例百纳来的翁主从来不会是低位,而殿选的家人子最高不过是正七品的小仪,届时这些贵女们一个都越不过你去,你且放心。”
穆染说这话是为着让对方安心,莫要因着这些个贵女胡思乱想。
若是平日,小翁主听了也就过去了,毕竟她知道长公主说的都是对的。
身为百纳翁主的她,册封最低也是正二品九嫔之内的位份,甚至在往代,也有因大魏君主看重百纳国,一入后宫便封妃的前例,所以她其实从未担忧过自己的境况。
可今日听得对方言语之前的宽慰后,她却并未应下,反而罕见地沉默下来。
她反常的举动,叫穆染有些奇怪。
“翁主这是怎的了?”她因问道,“瞧上去似乎不太高兴?”
许是小翁主在她跟前时常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样,故而穆染一眼便瞧出了对方的不对。
那小翁主也没想到自己表现的这么明显。
在听见对方问自己后,便下意识顿了顿,犹豫半晌,最终下定决心般地同对方低声问了句。
“殿下,若我不入陛下后宫,可有可能?”
不入后宫?
穆染一怔。
正要开口问,那小翁主却似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将适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她迟到不是故意,而是因着在来的路上不当心同一人迎面撞上,她行走时素来不怎么看脚下步子,故而也就未发现在来路上有突出的青砖,正走着,鞋尖撞到青砖上,眼见着便要摔在地上,身后是艾芝的惊呼。
就在她来不及反应时,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她感觉到自己腰间被一只手轻轻环住,稳住了她往前栽去的身子。
回过神来时,那拉住她的人早已收回了手,在跟前站着。
还朝她见了礼。
那时刚刚回神的小翁主抬头一瞧,原来是个身着官服的人。对方生得清隽俊秀,黑发梳得一丝不苟拢入官帽之中,在初春的日光照耀下,愈发显得他儒雅温和。
小翁主登时便有些呆了。
“然后呢?”穆染听后便道,“那人救了险些摔到的你,所以你便动了心?”
其实问与不问,穆染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从小翁主的言语之间,一切都已经极为明显了。
果然,小翁主点了点头。
“他是我长这么大,唯一一个让我觉得心律变快的人。”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小翁主似乎把穆染当成了可以托付的人,因而丝毫不避讳同对方谈及此事。
“我知道自己到大魏来,是要入后宫的,我原先也从未有过旁的想法,可……可方才见了那人后,我便有些心动了,我想,若是有机会,我是不是能同陛下请旨,不入后宫。”
横竖只是为了联姻,成为天子嫔妃和朝臣妻子,其实并没什么分别。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正因为曾经有过前例,故而穆染听了对方的事后倒也没多惊愕,她只是看着对方,道:“你既动了心,当时可有问对方姓甚名谁,如今什么官职?”
小翁主忙点头:“我问了,他说自己是光禄寺太官署太官令,叫……薛缙!”
穆染听了这名字后,指尖忽地一紧。
太官令薛缙……
她曾经见过这个名字,在很久之前。
在先帝下旨赐婚的那道圣旨上。
第二十三章 “薛大人同我确实有过婚约……
太妃亲办的寒食宴,又邀了诸位待选的家人子,因而人人都不敢怠慢,都早早地便到了太液池处。
穆染虽素来不喜这种人多的时候,可毕竟是自己应下的,故而也是在定好的时辰前一些到的。
百纳的小翁主倒是比她迟了一刻,可也算是掐着点来。
原以为这寒食宴会准时开宴,可已经到了的众人在过了时辰后又等了几刻,也未见到太妃的身影。
这太液池旁布置得倒好。
亭台楼榭,轻纱布幔,十几张毡案陈设于地,上首是略高些的毡案,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为谁留。
而除却上首,两旁也放了两张离得近些的毡案。
穆染到了这么小半刻,也未见着谁是往那儿坐的,及至她同来迟的小翁主聊了几句后,有眼尖的宫娥瞧见了她,忙上前来。
“殿下。”那小宫娥身着缃色琵琶袖的袄子,碧蓝色的下裙,头扎双丫髻,一瞧便是六尚局的女史。她到了穆染跟前来,先是福身见礼,接着道,“您的坐处已经收拾好了,请随奴婢来。”
内宴素来由六尚局安排,因而听得这女史的话穆染也不觉得突兀,略一点头后问了句:“翁主的坐处呢?”
那女史便道:“也已安排好了,还请翁主在此处稍候,过会儿自会有人前来。”
这意思便很明显了。
穆染的坐处同小翁主的并不在一起。
“本宫知道了。”
于是穆染跟着那女史,一路往前,最终在上首毡案又下首站定。
那女史同她说,这便是她的坐处,接着便福退开。
穆染看着眼前的陈设,心中便有了底。
那上首只怕是留给穆宴的,而左边的位置,便是太妃。
虽从辈分来说,穆染是小辈,可她是今上亲自下旨加封的长公主,食邑千户。
真论起来,实爵在身的穆染,比之唯有太妃虚名的李太妃实则要高上一等的。
因而这样的内宴中,她同太妃一样坐在天子两侧是不出错的安排。
只是不知为何,这个时辰了,李太妃还未来,就连她的内侄女李静涵也同样没到。
倒是那些个早早就来了的贵女们,在发现长公主到了后,都忙停下手中正做着的事,面朝对方福身见礼。
美人如柳,身子袅娜。
穆染叫了众人起身后,方在跟前的毡案后落座。
那些个家人子们,见长公主落座,便尽数在旁站着。
宴席未开,太妃娘娘未到,如今唯有长公主一人在上首坐着,旁人又岂敢随意落座?
因而起身后都三两地聚在一处,说着些什么。
有那等离长公主远些,又说话直的,趁着上首的人未注意自己这边,便低声同身旁的人说了句:“未料到长公主殿下竟生得这样一副绝色模样,幸而同陛下同为皇嗣,若不然,咱们这些人,只怕一个都入不了陛下的眼了。”
这人说的是自己心里话,其实也是旁人的心里话。只是谁也只是悄悄想想,唯有她说出来了,因而听见她这话的人先是一慌,接着忙抬首往前边瞧去,眼见长公主没往这看,方急急道:“快别说了,也不想想这儿是什么地方,该说的不该说的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那原先说话的人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下意识间说了怎样的大不敬之言,忙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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