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只管阿兄,让他读书习武,仔仔细细地教,但是没人管我。无论我做得好还是不好,都一样的。”独孤行宁果然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撕了书,我让伴读帮我写大字,我……没有人管我。没有。”
“阿耶病重的时候,我偷偷去看过,来往的宫人看见我都很诧异,掌案太监还哄我说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可我不是想玩,我只是猜到了,我想……看看阿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我避开掌案,偷偷翻进去,听见阿耶和中书令商议,说要他们如何辅佐阿兄。”
如愿眼睫一颤:“意思是……”
“对。不是我,他们从没想过是我。”独孤行宁说,“但是他没来得及留下遗诏。那份立我的遗诏,其实是阿兄自己写的。”
如愿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一时居然无法判断先帝和太后到底算是成功还是失败,他们为天下大家培养出了足够聪明的的皇帝和摄政王,但如果提及小家,却是一塌糊涂一团乱账,层层迷雾重重鬼影,除了已经身赴黄泉的两人,恐怕谁也不知道真相。
留下的只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艳羡,一个羡慕幼弟有父母的放纵和托底,一个羡慕兄长能被父母委以重任。也许在某个瞬间他们互相仇恨,恨不得砍杀对方,也许在另一个瞬间他们又想对坐着痛哭,但到头来他们谁也没得到真正想要的东西。
如愿再度陷入沉默,缓缓向前挪动,到和独孤行宁仅剩一臂的距离,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把他按进了自己怀里。
独孤行宁当然不乐意这么被抱,本能地抬臂挣扎,但是他一天下来几乎没有进食,心神消耗太大,如愿又发狠地抱着,居然真压制住了他的力气,让他动弹不得。
如愿看着光滑如镜的柜面,死死按着怀里的少年,无比感谢此刻殿内无灯,否则她一定能看见自己狰狞的面目。
想着想着她被自己逗得想笑,胸口却传来微微的震颤,随之而来的是低低的呜咽。
殿内无声,那细微的哭声混进风雨里,和雨声一起渐渐变大,从呜咽到啜泣,最后终于成了嚎啕大哭。
如愿渐渐松开手臂上的力气,从压制换成搂抱,缓缓拍着痛哭不已的少年,姑且送他迟来太久的安宁。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雨声渐息,独孤行宁的哭声也在某个时刻消失不见。
少年直起腰,脸上泪痕犹在,神情却恢复如常,看人时有种居高临下的孤傲:“你想要什么?”
如愿忍住没骂他过河拆桥,动着僵硬的胳膊:“我能要什么?”
“那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傻孩子,当然是来看你发脾气,让今晚这番对话变成你一生的噩梦,等你长成以后,每每想起都尴尬得恨不得逆转时空抽此刻这个臭脾气的自己一顿啊。
当然这种缺德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如愿在心里冷笑,面上露出的却是神秘莫测的微笑。她保持微笑,在独孤行宁探究的目光里摸出藏在袖中的虎符。
“我是来还东西的。”她把那块沉甸甸的铁递回去,“太烫手了,不是我能收下的。”
独孤明夷扫了一眼:“不是给你的。”
“我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收啊。”“我不能要,也不敢要,对明镜来说,就是不想要了。”
“他……”
“如果他想要,就不会答应我,和我一起离开这里了。”
独孤行宁看了如愿一会儿,伸手去拿虎符。
指尖即将触碰到光洁的玄铁,他的手忽然一顿。
独孤行宁缓缓抬头,眉眼犹显稚气,在那一瞬间刚才的睥睨神色崩塌,终于在如愿面前显出了皇帝所不该有的脆弱。他的声音轻微,语气低得近乎哀求:“能不能……不走?”
如愿把虎符递得更近:“可是,陛下,自古以来所有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孤家寡人呢?”
她仍然含笑,大胆地注视独孤行宁,借着宫灯透进来的一点光,看着他脸上的神情迅速变幻,一时脆弱单薄的少年,一时又是杀伐决断的皇帝。
最终独孤行宁握住那枚虎符,轻轻地说:“朕明白。”
如愿长长地松了口气,起身,又跪拜回去,向着他恭敬地行了命妇拜见皇帝的礼:“妾告退。”
这回她没有像先前那样放松,甚至没有抬头直视独孤行宁,始终低着头,听见应声后一步步后退,直到背后靠到鲛绡帘才转身出去。
步出长生殿,握着伞的菱叶匆匆上前,眼圈有点红:“娘子……不是,王妃,您可算出来了!您在里边那么久,奴婢还以为……”
“还以为我被杀了啊?”如愿低声嘟囔,让菱叶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胳膊才收敛,“什么时候了?”
“宵禁着呢。快子时了。”
“反正今夜是回不去了。”如愿挥挥手,“走吧走吧,趁着雨这会儿停着,回清思殿睡觉去。”
“哎!”菱叶欣喜地应了,跟着如愿走了两步,身旁的女孩忽然停下脚步。
菱叶不解:“王妃,怎么了?”
如愿没立刻答,皱眉看了一圈,最终绕回菱叶身上:“我好像听见有人叫我?你听见了吗?”
“没有啊。”菱叶也看了一圈,四面的宫人个个屏息敛声,巡逻的金吾卫也不见踪影。
“您听错了吧。可能是太累了。”菱叶得出结论,凑近想扶如愿快走。
然而在她碰到如愿的瞬间,如愿的身形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
第93章 终局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
如愿确实听见有人叫她。
一开始细细碎碎飘飘渺渺, 后来渐渐清晰起来,在耳畔一重重地堆叠,莺啼、泉涌、玉碎、金振……无数的声音此起彼伏, 无数的声音汇合在一起。
她们齐声说:
“——你回来啦!”
鼻端骤然涌来一阵馥郁香气, 如愿一个闭眼,再睁眼时站在宽阔的鸾桥上, 远处是朱红的亭台楼阁, 桥下的水依依淌过, 水面上浮着淡薄的白雾。
向她涌来的女孩们和她年龄相仿,穿着各式各样的彩衣,盘着各式各样的发髻, 这个色若春杏,那个颜如海棠, 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和而不同的美一气涌过来,让如愿在一瞬间感觉到微微的晕眩。
女孩们像是丝毫没有察觉,仿佛熟识般上前挽她的手臂、抚弄她的面颊, 或者干脆只是挤在她边上,对她露出各色的笑颜。
如愿不由吞了口唾沫:“这是蓬莱仙境吗……”
“蓬莱哪儿有我们这里好!”襟前绣着栀子的女孩一手背敲在如愿头上, 又亲昵地拉起她的手腕,“今日宴客的是……”
一股浓郁的栀子香涌过来,如愿晃了晃神,没听清宴客的是哪家, 只听见那女孩接着向下说, “特意请我们去呢!”
“去吧。”鬓上别着迎春的女孩也挽起如愿,“同我们一起去吧。”
耳坠镂成梅型的女孩不甘落后,直接握住她的手:“我带你去!”
更多的女孩涌上来, 齐声说着邀请的话,一张张或明丽或婉约或妩媚的脸在眼前闪过,一股股或甜或苦或清淡或浓郁的香气拂过鼻尖,熏得如愿昏昏欲醉,脚下真的向前挪了两步。
但她突然止步。
“谢谢各位好意。我读过六朝志异,倘若不是做梦,大概真是到了仙境。但我不能去。”香气越来越浓,桥下漫上来的水雾也越来越厚,如果如愿往桥下看一眼,会发现她和这些女孩一样面颊红润。她神色清明,“我要回去,还有人等着我。我一定要回去。”玖拾光整理
原本簇拥在她身旁的女孩纷纷松手,退到鸾桥的另一端,个个面露失望,最先上来挽她的那个和她目光对接,别开头前还愤愤地哼了一声。
站出来的女孩胸口到锁骨处绘着一枝海棠,抬手指了个方向:“那你回去吧,那个地方。不要走错。”
在她身后一步的女孩们学着她的样子扬起手臂,如同葱根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
如愿点点头,转身向着那个方向跑去,在水雾和花香里,再度听见那些女孩的声音,她们的声音齐齐汇聚,唱着送别友人的歌。
她继续向前跑,缠绕在耳畔鼻尖的水雾和花香越来越淡,脚下的石砖变得更大也更方正,取代歌声的是礼官恢宏的唱诵。
如愿猛地刹住脚步,发现她站在宣政殿前,成群列队的官员走出宣政殿。
她慌忙躲到阶梯后,余光扫见蜷缩在那儿的孩子,眼见要撞上去,一声道歉出口,那孩子却一动不动。
甚至也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撞上,她的裙摆穿透了逶迤在地的大袖。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满脸稚气,脸颊圆润,眉眼隐约看得出将来的模样。
如愿心头一跳,幼时的独孤明夷已经起身,毫无阻拦地穿过她的身体,牵上黑金朝服的男人的手。
独孤清闻顺势一把抱起儿子,挥退上前的宫人,自顾自往长生殿的方向走。
如愿还在发愣,不知该震惊还是惊喜,回神时独孤清闻的身影已经很远了。她一拍大腿,拔腿追上去。
等追到,周围的景象又变了,风从四面垂着的竹帘里漏进来,檐下的铃铛叮当作响,绿竹的影子投在地上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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