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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救命 (醉折枝)


  街头两侧不是没人透过半闭的门窗窥探他,甚至有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见他可怜,抓了伞要给他送,但这副长相,不是贵人就是贵人的玩物,又孤身在这么大的雨里走,鬼知道先前遇上了什么。
  做阿娘的哪儿能让女儿冒险,揪住她低喝,顺道伸手关窗。
  玄明无意间瞥见的就是妇人一把闸上木窗,还有窗后那个嫌恶的眼神,让他想起多年以前,他提着剑从长生殿里走出来,看到的也是这样的面庞。
  那时同样大雨滂沱,他缓缓走过长生殿前的宫道,闪电时不时劈落,照亮被雨冲刷得光亮如新的剑尖,也照亮宫道两侧宫人苍白如同鬼魅的脸。
  “陛下和娘娘都生得面善,又好心,怎么生出来……”
  “……是啊,怎么会这样……”
  “血!是血!哪里来的血……”
  “吓人……”
  隔着渺渺的岁月,宫人间的窃窃私语卷土重来,和滂沱的雨声一起灌入他的耳朵,玄明眼中的雨和多年前的渐渐重合,他再度听见那些或者惊诧或者惶恐的声音,再度隔着紧闭的一扇扇木窗看见那些宫人的脸,不同面貌不同年龄,一张张扭曲着交叠,唯一重合的是看他的眼神,无一例外如同看待丑陋的怪物。
  最后则是老迈的尚宫一声呵斥:“都说些什么浑话!不要命了吗?!”
  一声惊雷。
  玄明猛地回神,发觉他无意间又走回了崇业坊,通向玄都观的大道僻静,青石板铺得整整齐齐,路旁的一道细缝中突兀地生出朵淡橘色的野花,纤细的茎叶被雨丝打得摇晃颤动,几乎要匍匐在地。
  他快步上前,不顾湿漉漉的泥沙,屈膝跪坐在地,抬起袖子给那朵花遮雨,但更多的雨水从袖中滚出去,兜头浇在花茎上。本就被浇了半场雨的野花终于吃不住,被积累的雨水泼得彻底趴伏下去,萎顿在泥泞之中,只有淡橘色的花瓣微微颤动。
  玄明霎时惊慌失措,慌忙伸手想去扶,指尖将要触及,又突然缩手,指甲紧紧抵入掌心。
  ……由来如此。
  人人避他如蛇蝎,到今天他才真正明白,他确实不该妄自触碰。
  他怔忡着放下手。
  身后却突然响起男人不怀好意的声音:“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可怜见的,这么大的雨,都没把伞,淋成这样,来,到这里……”
  玄明缓缓回头。
  披散的长发裹住湿透的身形,他又蹲着,确实难以分辨背影,但他长得毫不女气,一眼看就是个漂亮的郎君。雨水冲刷过那张端丽的脸,蜿蜒的水从额头淌到眼下,恍惚居然如同垂泪。然而他的眼睛那么空,满瞳的大雨满瞳的风,空空荡荡地倒映出眼前所见。
  撑伞的男人反倒让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哪里来的疯子!这么大的雨还在外边淋着!”
  他本模糊地看见个披着长发的漂亮背影,想着捡个可能有些疯癫的小娘子回去,谁料是个郎君,平复下来越想越气,“娘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上什么街!还想骗老子……”
  他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大通,偏偏玄明的眼神动都不动,空得仿佛琉璃珠。男人发泄完怒气,回想起街头巷尾流传的怪谈,当真有些害怕,给自己鼓劲似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再骂了几声晦气,扭头走了。
  玄明极缓慢地眨眨眼睛,渐渐转回去。


第58章 落魄 死星照命
  青石板上蓄了薄薄的雨水, 向着低处淌去,不断冲刷过的石板表面仿佛破碎的镜面,倒映出黑发白袍的身影, 湿漉漉的面容被雨滴打碎, 在每一个涟漪里扭曲着随水东流。
  玄明想,没错, 他确实是个丑陋的怪物。
  等如愿抱着她的孩子来, 他或许还会吓到那个脆弱而稚嫩的幼童。她的孩子应当可爱, 既像她,又像那个面目模糊暂且不知是何人的郎君,他们一同前来, 在正殿内求得一支签文,交由玄明……
  ……要他解签吗?他做不到。
  要他祝福吗?他也做不到。
  但更有可能的是, 如愿牵着夫君的手,抱着孩子进殿,殿内已不见他的人影。或许她会问,得知噩耗后惊诧而悲伤地说一声难怪不曾来参加婚宴。
  又或许她根本不会发现。因为和亲密的夫君稚子相比, 他可有可无,甚至比不上能一同观赏的桃花。
  心口骤然痛起来, 这次的痛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并不是撕裂感的刺痛,反而是钝痛,从心尖开始向下蔓延, 像是被投入过热的水中, 伴随着无法挣脱的窒息感一起涌来,从胸口一直扩散到每一寸肌肤。
  好在这种痛不难忍耐,玄明摇摇晃晃地起身, 冒着未减的雨势,向玄都观走。
  回去时果然吓到了知常,小道童一阵手忙脚乱,慌忙拿了干布热茶过来,见他脸色不佳,又迟疑着拿出留着没吃的月饼:“……师兄?元娘子留下的,你好像不太开心,要不要吃些甜的?”
  那块月饼被他精心裹在油纸里,印了吉祥字的表面油汪汪的,最薄的边缘处隐约露出一线饱满的豆沙色。
  玄明茫然地伸手。
  知常一喜,赶紧把月饼托得更高,但在指尖将要触及时,玄明迅速缩手。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他定定地看着那块诱人的月饼,喃喃,忽然想起最初拜入玄都观时的场景。
  其实他从未正式拜在哪一位道长的门下,空有道号,空让知常叫一声师兄而已。当时身为观主的重光道人只是看着他,摇头微笑:“资质不错,但修道需发自本心,倘若没这个心,只是想找个清净地,恐怕适得其反,反倒不该在此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了重光道人的话。他确实不该在此,不该俗心不定,只想着凭借修道来定下神思,更不该明知动了心思会让气血逆流奇毒入骨,还无法克制地靠近如愿,却又自欺欺人,说不过是莫逆之交。
  最不该的是在那个桃花盛开的三月,他从侧门匆匆而过,阶上春风枝头桃花,他偏偏为身后突然发声的女孩驻足。
  从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死星照命。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玄明一头栽了下去,最后听见的是知常惊恐的哭音:“——师兄!!!”
  **
  豫王府。
  诊脉的太医脸色骤然变化,瞥了边上的楼绍一眼,猛地后退。楼绍见状赶紧接上,指尖压上那只露在锦被外的手,霎时眉头紧皱,按脉的手也重起来。
  眉头越皱越紧,冷汗也越渗越多,片刻后,楼绍起身,向着焦急等候的小皇帝屈膝,吐出低沉的音节:“陛下节哀。”
  独孤行宁脑中一空:“什么意思?”
  “殿下本就身有奇毒,悬而未解,本是缓慢侵蚀心脉,但不知为何,近几个月突然加速,才致殿下昏厥。又从玄都观颠簸至此,恐怕是气血逆流,已是……”
  后边的话楼绍不好明说,稍作迟疑,抽了火上烫过的银针,干脆跪在榻边,利落地刺入独孤明夷的指尖。
  这一下应该是剧痛,在过往无数次的诊断中,都痛得独孤明夷狠狠攥爆手中的气囊,但现在银针刺入足足三分,锦被外苍白的手纹丝不动,只有新鲜的血从细小的伤口处渗出,滴落在侍女跪立捧着的帕子上。
  独孤行宁看着白帕上那滴浓黑的血,说:“给朕治。”
  楼绍浑身僵硬,不敢答话。先前跪到一边的太医见状不对,连忙出声:“陛下明鉴,殿下的毒多年未解,还需研究……”
  “朕说,给朕治好豫王。”独孤行宁却只重复一遍,“不然,整个太医署,就去黄泉再研究怎么解毒吧。”
  说完,他不顾当场跪下求饶的诸多太医和侍从,转身就走,徒留身后满室惊惶哀哭。
  独孤行宁紧绷着脸,从卧房一路向外走,走过的地方来往的侍人纷纷跪拜问安,他一个都不搭理,直到走到王府内最僻静的亭湖造景处,他出声:“你上次说的话,是真的吗?”
  背手站在湖边的正是借故前来的韩王,听见小皇帝的声音,匆忙回身行礼:“臣拜见陛下,恭请……”
  “起来。”独孤行宁打断他,“朕只问你,是真的吗?”
  “有这个传言是真的,但传言是不是真的……臣也不知道,只从先帝处模糊听到过,没敢问。不过,陛下来问臣这个,”韩王瞄了独孤行宁一眼,“料想是陛下信了吧?”
  “是。”独孤行宁坦然点头,“现在朕命你去查户籍。”
  “陛下不可,查户籍恐怕会惊动京兆府,若是让御史台知道,对陛下和豫王,都不是什么好事。”韩王难得表现得精明一回,“臣也不想招惹他们。陛下惹得起,臣惹不起。”
  “那你说怎么办,不查户籍,到哪里去找一个八字纯阴的女人?”
  “长安城内有家铺子是臣的产业,做的是灯烛生意,有一项是定的生辰灯,来客得登记生辰八字。”韩王搓搓手,“正巧,前月就有一个。”
  **
  雨终于停了。
  天色放晴,药坊外又隐约有了人声,卖力气活的青年男人背着老汉朝药坊走来,一路踩出噼里啪啦的水花,看过去只有两个模糊的人影,粗豪的嗓门却听得一清二楚:“燕医师!燕医师可得救命,救命啊!雨下得大,我家老汉滑了一跤,人都不醒了……救命啊,燕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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