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蓦地急促起来,玄明立时紧闭双眼,微蹙眉头,快速震动的睫毛诚实地泄露出他起伏不定的心潮。
然而如愿浑然不觉,收了帕子,笑话他:“眼睛上没沾着,不给你擦。你怎么这么呆,连哪儿脏了都分不清。”她抽身,“我去看看锅,应该可以吃了。”
玄明胡乱接话:“……不用再焖一会儿吗?”
“再焖就糊啦!”
如她所料,锅里饭焖得正好,事先切碎的食材混入饱满油润的米中,未经复杂调味的本香质朴得近乎霸道,光是搅拌均匀的那两下,就和着热气一同喷出,香得人食指大动。如愿盛出满满的两碗,另烫了些绿叶菜放在上边,再各压一只溏心的煎蛋,其中一碗推到玄明身前,另一碗直接端起,就在灶台边上开吃。
两口饭扒拉下去,微微热烫的焖饭抚慰过舌面再熨烫空空的胃,如愿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这才注意到玄明端着碗,迟迟不动筷。
“吃不惯吗?”她自然而然地猜测道长不食人间烟火,“是我师姐教的吃法,把菜肉全部混进饭里,一锅焖熟,不用花心思做菜,吃着方便,也不落下什么。江湖人不爱在吃食上花心思,看着乱七八糟的,其实也没放什么调料,只有些酱油而已,实在吃不惯就算了。”
“不。”玄明夹起些许放入口中,细嚼完咽下去,“很好吃。我只是,”将说的话和这碗饭八竿子打不着,他难免觉得自己可笑,于是真的笑了一下,才接上,“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父亲。”
“你父亲?他也是江湖人吗?”更多好文尽在旧时光
“不算。但那或许是他的期望,只是终究走了旁的路。”玄明捧着碗,焖饭的热意透过碗壁熨进掌心,“不过倒是与此无关,我只是突然想起,他说过想如寻常人家一样,回家时能吃我母亲做的饭。”
“寻常人家……”如愿想了想,“你出身很好吧?”
“尚可。”
“那应该是家里有仆人做饭的。我家也有,但我阿娘喜欢做饭,所以会做给我们吃。”如愿问,“你阿娘呢?是不喜欢做饭吗?”
“……我不知道。”对母亲的了解少之又少,玄明竟然只能摇头,“或许是从没学过。”
她生来是公主,随后是皇后,再是太后,金尊玉贵万人之上,天下哪儿有让公主或皇后洗手作羹汤的道理?甚至在史书上寥寥数页,只夸赞她的美貌才学,记载她如何恭顺敬爱夫君,然而阅遍书页,也看不到她与亲生孩子间的些许温情。
她像公主,也像皇后,甚至可以像太后,唯独不像母亲。
玄明苦笑,再度轻轻摇头,“没头没脑的事情罢了,不该提的。不必在意。”
见他不欲多言,如愿知情知趣,也不多问,豪情万丈地一拍胸口:“你阿娘不会做饭,我也没法,但我阿娘会啊,以后我请你去我家吃饭,四舍五入就吃的是阿娘做的饭嘛。”
玄明心道什么歪理,微蹙的眉眼却舒展开,淡淡的笑意浮起,驱散瞳中将落的大雨。他不拒绝,也不答应,只伸手按在如愿发顶,搓了毛茸茸的脑壳一把。
“……你干嘛!我说了我不是小孩子!”如愿气呼呼地避开,原地蹦跶两下,怒视玄明一眼,抱着碗跑到屋外,顺道一脚踹上厨房的柴门。
片刻后,她又拉开门,一个头从柴门后探出来,“还是外边凉快,要不要出来吃啊?”
玄明端起碗,微微一笑。
**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如愿另烧了锅水洗净用过的餐具,原样放置好,再巡视一遍,最后离开宅子落锁:“要是能留你一晚就好了,夜里我们可以去屋顶上喝酒看星星!这里的星星可亮了,整张星图都能看清,你想观星都行;还有萤火虫,我特意留了竹林和水渠,就是蚊子讨厌……”
她兴奋地絮叨一通,一张饼画完,情绪又蓦地低下来,“可惜我买下来还没多久,好多东西都没置办,酒也没埋呢。另外,你还是男人,好麻烦。”
玄明心情复杂,不知该欣慰于如愿终于明了男女之别,还是该为此心酸,正纠结着,如愿又说,“我留你一晚,万一让你清白有失该怎么办?唉,要不我再去拉我师姐夫……”
玄明久违地有些头痛,不动声色地在额角按了按,艰难地接她的话:“我既为男子,倒也没什么清白可言,反而担忧你,人言可畏……”
“……对了!七夕那天你有空吗?”如愿的话题却又跑到十万八千里外,她双掌一合,眼睛亮晶晶的,“七夕不宵禁啊,想怎么看星星就怎么看星星!”
她雀跃起来,扳着手指迅速安排好七夕当天要做的事,成功留出一段喝酒看星星的闲暇时光,笑眯眯地邀请,“来嘛。或者,如果你不介意,还可以和我一起摆个摊?”
第48章 摊儿 人傻钱多速来
此间事了, 得了玄明的一点头,如愿心情大好,轻快的心情一路持续到怀远坊。药坊门大开着, 如愿隔空和正在看诊的燕婵互望一眼, 转头溜进工坊。
坐下没多久,半掩的木门缝隙里塞进一只脚, 随后挤进来的是方少舒, 顺道把不大不小一只木箱放到如愿面前:“喏, 你师姐让我送来的。”
如愿掀开箱盖,微苦的草药气味瞬间盖过药坊里的木香,她挑了几样香草出来, 一脸欣喜:“师姐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年年要的不都是这些吗。再过几天就是七夕,”方少舒抹掉额头上的汗, 拎着汗津津的领口散热,“你又要去骗那些冤大头了。”
“什么叫骗,我这叫合理地利用七夕佳节赚钱。良辰美景,月色正佳, 走过路过的情人买个香囊定情不是很正常么?反正都是要买,不如在我这里买, ”如愿扒拉着翻完箱子里的香草种类,理直气壮,“至少我用的是真香草,外边那层也是请绣娘做的, 填香草缝口还得我一个人来, 稍微卖贵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行行行。”方少舒用脚尖踢踢木箱,“那这一大箱,就当是你师姐送你的生辰礼。”
如愿谨慎地在日期上纠正方少舒:“我生辰还早。”
“哦, 不好意思,我给忘了。是什么时候来着?”
“七月十五卯……”
一手背狠狠敲在了如愿头上,痛得她一声惊叫。
方少舒冷厉的声音随之响起:“什么?”
“哦……午时、午时啦!”如愿泪汪汪地吸了口气,抱住敲出个红印的脑门,“你打我干嘛!”
“我不仅打你,我还连你师父和你师姐的份一起打你。”方少舒作势又要打,吓得如愿抱头鼠窜,他又收手,“我一试探,你就随口说出来了,如果今天问你的不是我呢?如果问你的人心怀不轨呢?”
如愿一时也有些后怕,脸色白了白,只能嘴上安慰自己:“天下四柱纯阴的人不少,不至于就这么倒霉,真盯着我吧……”
她双手捂脸,脸色不佳,脸颊两侧黏着汗湿的发丝,额头上还顶着一大块红印,狼狈、滑稽,却依旧显出不同寻常的美貌,清透明亮,满怀少女独有的鲜活生机。
“只恐他们看中的,不只是你的八字啊。”方少舒越发担忧,一瞬低声感慨,紧接着声音又扬起来,“总之你给我当心点,谨言慎行,不然你师姐都来不及救你,好不容易把抓你的人砍死,闯进去里边只有一个炼丹炉,揭盖一看,里边全是你。”
“……什么叫全是我?”
“炼丹可不得炼一炉吗。”方少舒面无表情。
“……”
如愿要吓哭了,“拿人骨炼丹是什么魔教中人啊,长安城里真有这种人吗!”
“有没有不是你说了算的。”方少舒避开先前敲出的那个红印,又在如愿额上轻轻一敲,“反正当心,要去陌生地方记得叫我。”
如愿连连应声,把满怀担忧如同老父亲的方少舒送出门,返身回来时心情郁结,直接往木箱盖上一坐,双手在腿上交握,愣愣地盯着照进工坊的阳光。
盯得一道日光从角落里移转到脚下,暖意顺势攀上小腿,如愿深吸一口气,抬手使劲搓脸,搓得两颊通红,又轻轻拍拍:“不要紧,只要我不说,谁都不知道。”
她跳下木箱,灵活地改成盘腿坐下,继续安慰自己一般地念叨,“干活干活,赚钱要紧……”
半掩的木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如愿一愣。
静了半晌,又是两声轻缓的叩击,来客似乎颇为羞赧,咬字轻柔而略微黏稠:“……如愿?是如愿的工坊吗?”
“是我!”如愿一时没听出是谁,扬声,“请进!”
木门缓缓推开,一道纤弱的女子身影迈入工坊,如愿又是一愣:“五娘?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家里老人生病,自端午后我一直腾不出空,车行的伙计说你端午还来送过角黍,反倒是我让你白跑一趟。你金榜题名,我也没及时来贺……”白芜皱眉自责,“我真是……”
如愿却急着问:“老人现在身体怎么样,康复了吗?还是请我师姐过去看看?”
白芜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呆了呆,慌忙回复:“哦……已好得差不多了。请来的医师也是杏林圣手,连着服了一月余的药,虽是苦了些,总归还算有效。医师也说并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年老体衰,肚腹里的脏器渐渐坏了,一年难免要难受两三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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