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白松反应,韩守邺已经发出一声冷笑,嘲讽道:“我可当不起小齐大人这一声世叔,大人如此位高权重,一方守将说杀便杀,我韩某人焉能高攀得起?”
如此夹枪带棍冷嘲热讽,落在齐婴耳里却仿佛没激起一丝波澜,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对白松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出去,随后仍神色坦然地立在原地。
白松自然不放心,但公子坚持,他亦不敢忤逆,戒备地盯了韩守邺一阵,之后便缓缓退出了房门。
忘室的门缓缓合上,齐婴朝韩守邺拱了拱手,道:“家臣不懂事,让世叔见笑了。”
语罢不等韩守邺说话,便亲自弯腰从地上扶起一把方才被他一脚踹倒的椅子,又朝韩守邺抬了抬手,道:“世叔请坐。”
韩守邺才不想坐,只是刚才一通发怒让他也有点儿累了,齐婴眼下的态度又过于平静坦然,让韩守邺下意识觉得自己眼下这般怒发冲冠的模样,反而是在这个晚辈面前落了下乘。
他冷哼了一声,心说,坐就坐,他倒要看看这个齐家的小儿今日能如何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平息了他的怒火。
遂愤愤落座。
齐婴在韩守邺落座后,自己也另扶了一把椅子起来坐下,同韩守邺道:“石城之乱未平,高魏之兵未退,我本不应当在此时折返建康,只是念及蒋勇之事,总觉得还欠世叔一个交待,这才提早回了。原打算今日去府上拜会,不料还是慢了世叔一步,实在怠慢,是我的过失,还请世叔海涵。”
韩守邺大手一挥,怒道:“你不必在这里巧言令色顾左右而言他!只需给我说说清楚,蒋勇一方守将、从四品大员!你何以说杀就杀!”
齐婴闻言神情自若,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十分平静地问:“蒋勇叛国之事,世叔可已有所耳闻?”
这话一说,韩守邺又是一声冷哼,道:“小齐大人少有多智之名,如今执掌枢密院更是手眼通天,为了杀个人,连叛国这等罪名也是信手拈来,说安在谁头上就安在谁头上,我怎敢没有耳闻?”
韩守邺确乎已经听说了蒋勇叛国的传闻,只是心中却不信。
蒋勇曾是他帐下副官,与他一同征战沙场多年,算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他眼睁睁看着蒋勇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怎会轻易相信他成了大梁的叛臣?心中反而笃定这是齐敬臣为了遮掩自己擅杀朝廷命官而颠倒黑白强加于人的罪名,眼下自然不会信他。
齐婴似乎对韩守邺的反应毫不意外,对他这番语言也毫不动怒,闻言仍心平气和,道:“世人都说顾居寒用兵如神乃武曲下凡,去岁石城一役更是逼得世叔也落入险境,可世叔可曾想过,就算他顾居寒再是料事如神,又怎会轻易知晓当初世叔在阵中的所在?”
韩守邺听到前半句时,以为齐婴是故意拿他去年那场败仗恶心他,正要发怒,却被这话的后半句引得一愣。
去年石城一役打得极为艰辛。魏军善战,当年连下数郡,但石城易守难攻又倚仗天险,让那顾居寒也一时束手无策,两军在长江之畔对峙数月之久,鏖战不下。
后来也怪韩守邺自己性急,在梁皇数道垂问战况的旨意下扛不住压力,于是在未做好充分部署的条件下便开城出战,自然导致失利。
这一败虽然不妙,但本来并不能算是大败,问题在于当初不知怎么,顾居寒竟摸到了韩守邺在阵中的位置,连破梁军阵法,最后险些砍了他的脑袋,这才闹得大梁军心动荡,此后便一败涂地。
那顾居寒年纪虽小,但已战神之名加身,如此盛名之下,韩守邺一直以为当年他摸清自己的位置是他算得准外加运气好,可如今听齐婴这么一说,难道……
他眼中刚露出一丝惊疑之色,便听齐婴又道:“世叔想来已知我所欲言——当年一败,乃蒋勇叛国所致。”
韩守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顿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要破口大骂称他信口雌黄,却见他话还没出口齐婴便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书案后拿出一叠书信文案递与他。
韩守邺惊疑不定地接过,瞪着齐婴,问:“这是什么?”
齐婴缓缓落座,答:“我知世叔必不信我,在南归之前早已将明证备好,待呈陛下御览,也待请世叔过目。”
韩守邺低头看去,见手中所拿的乃是枢密院的加印文书,收录了一连串军中叛将名录,兼而还有石城中高魏细作的名字。他一张张翻下去,又见蒋勇同顾居寒之间的书信往来,竟是从去岁开始便有了。
他一边看,一边听到身旁的齐婴慢慢地说:“蒋勇与高魏勾结时日已久,此次我与徐峥宁徐大人一同前往南陵,一来为退魏军,二来便为肃清石城。世叔或许不信我,但这些书信之上蒋勇的笔迹世叔总该认得,并非是我杜撰。”
齐婴波澜不惊:“至于枢密院的文书,落的是徐峥宁徐大人和朱玮朱大人的印,此二位大人的品性,世叔在朝多年,恐比晚辈更加清楚。若他二人会为我齐婴一人伪造文书,那枢密院早已是乌烟瘴气,大梁今日泰半已经亡了。”
他声息平静,落在韩守邺耳中却字字如惊雷,令他心中不安。
他今日乘怒而来,眼下却被这后生堵得哑口无言,自然令他颇感狼狈。韩守邺亦是久居高位之人,不甘心落了下风,此时虽然心中已有动摇,但仍硬着头皮道:“就、就算他叛国之事是真,要杀要剐也要等陛下圣裁!怎能由你轻易下了决断!”
韩守邺这话只说了一半。
蒋勇被杀,韩守邺固然觉得此乃齐敬臣独断专横之过,但更多的是觉得自己被人下了脸面。他堂堂大将军、大梁朝堂第一武官,手下的门生故吏就这么被一个新调任的晚生当着众人的面给砍了,这让他以后还有何颜面立足于朝堂之上?若他不为蒋勇出头,以后又有谁还会拜在他的门下?
这些话他虽不说,但齐婴却听得明白,他望着韩守邺,依然是平平静静的,道:“蒋勇既为叛臣,便不堪为一方之将领,我既斩之,陛下倘有惩处,自然也由我一力承担。只是石城如今干系甚大,实不得一日无将,我已拟好调令,将樊城守将曾毅调往石城。”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忘室的内间…以后会发生一些在JJ不能过审的事情你懂我意思叭
第58章 周旋(2)
韩守邺一听,眼神变了变。
樊城守将曾毅也是他的门生,年纪较蒋勇更轻,根基也比蒋勇更浅,可任他随意拿捏。樊城与石城两地守将品阶相当,曾毅这个调任算是个平调。只是如今石城乃要害之地,顾居寒又已经有退兵之势,曾毅此时调过去算是平白捡了一番功劳,待石城之乱一平,陛下论功行赏,曾毅定有升迁之机。
这齐家小儿,竟是打了用曾毅换蒋勇的算盘,以此来安抚他韩守邺。
哼……这,这倒还不错。
韩守邺心中稍平,脸上却仍绷着,不便立时就露出好脸色,于是又一声冷哼,道:“你不要以为本将军好糊弄,当日你杀蒋勇之时,竟敢说是替本将军清理门户,还大言不惭说我不会怪罪于你,如此狂悖,是笃定我会卖你老子面子,不会责难于你吗?”
他话一落地,便见齐婴眼中的神色由浅转深,他以为这后生动了怒气,却听他沉沉一叹,面露隐忧。
齐婴杀蒋勇的理由有许多,其中一条却不足为外人道,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
如今大梁的朝局云谲波诡、暗流涌动。自沈家覆灭以后,天家对世家的态度就变得难以捉摸起来。如今陛下龙体日衰,二殿下又因卷入沈家大案而遭废黜,储君之位悬空,三殿下萧子桓和四殿下萧子桁之间,难免有夺嫡一战。
二位帝子彼此殊异良多。三殿下母族平庸,四殿下的母亲却是韩家女儿,两人与世家的关系一疏一亲。陛下如今态度暧昧,并未表现出任何偏向,只是这个储君之位一旦落定,便会决定此后数十年大梁皇室与世家之间的关系:若萧子桓入主东宫,则皇室动摇世家之心昭然;若萧子桁继承大统,则两方或还有共存并进之机。
而今梁皇虽然并未作出抉择,但三殿下已然露出对世家不利的意图,如今正借为沈家大案收尾而清洗朝堂,难保没有敲山震虎之心。眼下,倘若再被这位殿下抓住世家的把柄,无论是齐、傅、韩哪一家出了事,于世家而言都是祸端。
那蒋勇是韩守邺的门生,若齐婴不借韩守邺的名声杀之,一旦三殿下以其叛臣之身借题发挥,由此攀扯上韩守邺,那便退而可抑韩家、进而可贬世家,于三家而言都绝非好事。
杀一个蒋勇,不过手起刀落眨眼之事,可这背后牵连甚广,齐婴亦是深思熟虑过后才下的决断。
可惜这些道理眼下他却无法与韩守邺一一细说,他暗暗朝身后那间隐蔽的内间扫了一眼,随后压低了声音,对韩守邺道:“世叔是有远谋之人,如今沈家荡然无存,三家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蒋勇非杀不可,倘若不是我杀,那便要世叔亲手杀了。”
齐婴话极隐晦,可他神情间的郑重却却令韩守邺心中一跳,再仔细一琢磨,方品出些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