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在西角门外见到了齐婴。
她从门里看见他的时候他在马车边负手站着,正皱着眉头跟白松说着什么,一抬头看见她站在门里,挑了挑眉。
他又跟白松交待了两句,随后就朝她走过来,青竹本来要迎上去和他说句什么,却被水佩从身后一把揪住了,生生给半路拽了走,青竹念及沈西泠毕竟给自己带了路,也就没挣扎,哼了一声和水佩一同退开了。
齐婴踏进门里,低着头微皱着眉,问沈西泠:“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下午不必去读书么?”
沈西泠有段时日没见过他了,如今一见就受了责问,照她的性子理应要生出几分怯意才是,只是说来也怪,那时沈西泠心里竟没有怕他的感觉,也丝毫不觉得他严厉,甚至还敢不答他的问,反而问他:“公子这是要走么?”
倒让齐婴愣了一下。
他见小姑娘鬓发稍有一丝凌乱,气息也有些喘,仔细看看,眉梢眼角还带点委屈,此刻眼巴巴地瞅着他,神情间有种他没见过的情绪。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小姑娘正在跟他闹脾气。
这是一件挺新鲜的事情。
齐婴见过的沈西泠一向文文静静小心翼翼,又常常比同龄人显得更加成熟懂事,除此以外她还很乖,对他的任何安排都没有什么抵触,温和而安静。这倒是他头回见到她露出这种情绪,好像既生气又委屈,还带点惊惶的意思。
他从来都不是个有耐心哄别人的人,可那时候看见沈西泠露出这样的情绪,他心里却没有不耐烦的情绪,一丁点儿都没有,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奇异。
他眉目柔和,叹了一口气,带着一点笑意对沈西泠说:“嗯,如今倒是不怕我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敢逃学?”
齐婴眉目含笑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俊逸,而且此时的声音也有种别样的好听。
沈西泠一颗心又胡乱地跳起来,她想或许是自己方才跑得太快了,以至于现在还没缓过来。她抿了抿嘴,平复了一会儿,说:“没有逃学……就是听他们说公子今天要离开建康。”
她停下不说了,抬起头看着他。
齐婴从她那个含蓄的眼神里看出小姑娘对自己的依恋,心间顿时一软,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
不错,他应该提前告诉沈西泠他要离开一阵子的,小姑娘年纪还小,又腼腆怕生,如今虽在齐府安顿下来了,可真正晓得她身世、会护着她的人也就只有他一个,而她突然听说他要离开,心里定然是害怕的。
齐婴有些歉疚,对她说:“是我考虑得欠妥,应当提前同你说一声的。”
沈西泠倒是不需要他道歉,只想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于是摇了摇头,问:“公子何时会回来呢?”
齐婴想了想,没有立刻答。
他此去南陵郡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即便顺利起码也要半月有余才能回来,若不顺,也许要耗上好几个月。他扫了沈西泠一眼,见小姑娘神情忐忑,若告诉她他也许好几个月都回不来兴许会将人惹哭,他于是想了想,答:“我尽快办,争取赶上你的生辰。”
沈西泠闻言眼睛一亮。
她的生辰在廿四,如今已是二月初七,半月长短不算很长,还好。且他果然还记得她的生辰,这也让她高兴。
齐婴见小姑娘眼神亮亮的,嘴角也翘了起来,好像终于高兴了,他心里也跟着生出些许愉悦。他伸手帮她顺了顺略有点凌乱的鬓发,口中嘱咐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记得要乖一些,若有什么事,就去找母亲。”
齐婴的手指温热,声音也柔和,让沈西泠的心越来越安定下来。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如此乖巧的模样实在讨人喜欢,齐婴笑了笑,又说:“好好吃饭,太瘦了。”
沈西泠眨眨眼睛,没想到他竟忽然这么说,一时倒越发像她的长辈了,让她心中觉得分外温暖,于是又点了点头。
齐婴收回了停留在她发间的手,看了看天色,说:“下午先生不来?”
沈西泠这才想起学塾的事情。
她小脸涨红,嗫嚅:“来的……”
齐婴眼中笑意未褪:“那你胆子倒大,王先生的课也敢迟?”
沈西泠看见他笑,胆子越发大起来,同他贫了句嘴,说:“迟了也不怕,我平时表现可好了,今天迟一回先生最多说我两句,才不会怎么样。”
她说这话时神态娇气又讨喜,令人不禁莞尔,齐婴失笑,但目光仍有赞许,说:“嗯,听说了,你读书很用功。”
沈西泠的眼睛又亮起来。
她以为齐婴对学塾中的事并不关心,可听他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对她近日的表现都有数——难道……他这段日子其实并没有把她丢在一边不管么?
她想问他,一时又无从开口,踌躇了一会儿却听齐婴道:“快回吧,迟得多了我怕先生真要罚你。”
这时恰好西角门外套好的马打了个鼻响,仿佛催促齐婴离去似的,沈西泠看了看他,仍有些不愿走,齐婴忍了忍,没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儿,说:“回吧。”
沈西泠也知道自己真该回去了,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却是一步三回头,时不时就要回头看一眼,直到走到转角处,被青瓦白墙彻底遮挡了视线才罢休。
水佩一路跟着她,便是一路捂着嘴笑,等转过了转角便揶揄道:“小姐要不干脆别回学塾了,央公子带着你一同去罢了,省得还要等上半个月,恁的磨人。”
沈西泠轻轻打了水佩一下,随后笑着提起裙角跑回学塾,边跑边想:半个月……真的很磨人。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以后就有抱抱!然后再过不久就长大!光明正大一二三垒!
下更顾居寒冒泡泡,怀疑都没人记得他了…
第46章 南陵(1)
南陵郡乃如今天下第一等的是非之地,自去岁梁军大败后,高魏的军队便长驱直入,连下南谯、龙亢、安丰等数郡,如今陈兵于江北,与南陵郡仅一江之隔。
高魏在此统军之人乃燕国公嫡长子顾居寒,时年不过二十三岁,却在去年的大战中屡建奇功,甚至差点砍了大梁最高武官韩守邺韩大将军的项上人头,堪称是一战成名天下惊。如今他就亲自镇守在江北大营,只待寻一个契机便会撕开大梁边地的防守,南下直取建康。
大江滚滚,在将军帐中潮声也清晰可闻,只是此刻众将帐内议事,人声嘈杂掩了江潮声声。
一个生了络腮胡的将军怒骂道:“梁国人可真他娘的一群熊蛋!我等日夜镇守在此,天天叫骂让他们出城一战,那帮怂包竟也能充耳不闻?实在可恨!”
这位将军名叫郭满,是老燕国公的旧部。顾居寒虽然天生帅才,但毕竟初出茅庐,老国公放心不下,将座下虎将调到长子身边为其臂助。
郭满话音一落,帐中诸将皆是愤懑不已。
也不怪他们生气。
去年石城之战魏国虽胜,但后来大梁援军赶到,又将此城夺了回去,两军便开始了相持数月的对峙。这石城乃江左重镇,修的那叫一个城高池深,又倚仗着长江天险,倘若梁军据守不出,纵然他们大魏再是虎狼之师也轻易攻不下来。
萧梁兵马疲弱,又无神兵良将,只要他们出战,定然是有死无生。于是这数月以来魏国的将军们天天轮番带着手底下的兵隔江叫骂,那话脏的任谁听了都是不堪忍受,甚至连他们自己人都觉得骂得忒狠了,只要是个长了耳朵的就得受不住出来应战。
此法果然奏效,驻守石城的梁军终于渐渐开始坐不住了,跃跃欲试地要出城与高魏殊死一战。大魏的将军们高兴得差点儿睡不着觉,天天摩拳擦掌各种练兵,就等着将南陵守军大卸八块,不料就在这个群情激昂的当口,大梁枢密院却一连往石城发了七道铁谕,令南陵众将守城不出,言战者死。
这下可好,高魏众将骂了好几个月的口水一下儿就跟着江水付诸东流,那道原本就快要被他们骂开的城门再次紧紧地闭合,大战之日不知何时才会再来。
魏国众将一想到这个事儿就气得牙痒痒,另一位将军顺着郭满的话继续骂道:“郭将军所言甚是!那大梁枢密院也真不是个东西!活气死个人!”
“要骂也是骂那新上任的枢密院副使!”又一个将军接口,“格老子的,一上任就耽误了我们的大事!”
二十三岁的顾居寒面如冠玉剑眉星目,一身铠甲,此刻他坐在主帅之位,听着帐下众将争执,沉默不语。
时年不足十五岁的刘绍棠也在帐中,只是位阶很低,插不上话。他见顾居寒面沉如水,眼中并无怒气,却似乎有些忧虑,便插了句嘴,说:“将军不必担忧,那枢密院副使听说刚及弱冠之年,还是个世家出身的公子哥儿,能翻起多大的浪来?想他萧梁也是无人了,竟抬举这样的人执掌枢密院,我们早晚攻下建康,让萧梁亡国!”
这话一说勾得帐内又是一阵群情激昂,顾居寒却眉头未舒。
他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大梁枢密院副使,乃是齐家的嫡次子。当年的少年榜眼名动天下,谁都知道这位公子文章锦绣,只是这样的人执掌枢密院……会是怎样的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