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池满头大汗,气也有些喘,却来不及平复,火速答道:“风荷苑那边来人传话了,说……说……”
齐婴一听“风荷苑”三个字就立刻变了脸色,他一把抓住韩非池的手臂,神色冷厉到无以复加:“说什么?”
韩非池吞了口口水,惶恐答:“说……说沈小姐昏过去了,至今还未醒……”
韩非池与齐婴相识有近二十年了,可他从未见过他露出彼时那般的神情。
无措、慌乱,支离破碎。
明明是那样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人,甚至视万物如尘土、视己身为草芥,可偏偏只是听到了一个关于那人模糊不清的消息,他就立刻方寸大乱。
他转身离去时连步伐都透着仓皇,韩非池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神情若有所思。
齐婴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到风荷苑的。
他这一生已经见过太多滔天的风浪,生生死死、起起落落,都不新鲜……可其实从没有哪一刻他像那时一样手足无措。
兄弟入狱,他可以设法解困;家族倾覆,他可以百般周旋;社稷有难,他可以舍生忘死……
……可如何他的文文出事呢?
如果她生病了,如果她……
他将没有任何办法可想,只能束手就擒,引颈就戮。
偏偏此时幻境之中萧子桁留下的诅咒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回响
“齐敬臣,你一定会不得好死!你的家族会子孙断绝,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你的妻儿会受人凌虐!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永生永世,不得圆满!”
……
齐婴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双手沾满鲜血无数,甘愿生前身后受世人唾骂,即便最终不得善果也毫无怨尤。
只是我的报应不应当落在那个无辜的小姑娘身上。
就让我一人下地狱吧……她,要永远平平安安的。
齐婴赶回风荷苑的时候尧氏已经在了,另外他的长嫂韩若晖也带着徽儿、泰儿一并来了、弟妹宁氏也在,人们都簇拥在握瑜院里,她身边的丫头们都又哭又笑的,还有好几个大夫也都聚在屋外满面笑容。
大家见到他都向他道喜,坐在屋里的尧氏见他回来了更是喜极而泣,拉着他说:“文文有孕了,你要做父亲了!”
这些话他都听见了,只是开初时却似乎听不懂,只觉耳畔轰隆作响模糊一片,直到他终于拨开众人走到沈西泠的床边、见到她安然躺在床榻上的模样,一切都才渐渐真实了起来。
她睡着了。
仍然如过往一样美丽、美得令他挪不开眼,神情恬然,眉梢眼角都透着温柔和娇气,是他最熟悉也最心爱的模样。
她还活着,好端端地活着。
此外……还有了他的孩子。
沈西泠醒来时已过了晌午,夏日的天说变就变,在她醒来前刚下过一阵雨,这时将将停了,阳光又重新明媚了起来。
她醒来时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尧氏她们都围在自己的床前,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是昏倒了,昏倒前正跟未来的婆婆和妯娌一道吃茶说话呢。
今日尧氏其实是来跟她商议大婚的安排的,韩若晖和宁氏恰好得闲,也就带着孩子们一起来了。沈西泠最近的确有些疲惫,大概是因和尚书台拟通商条例颇费了些神的缘故,但她并没有当一回事,只感叹自己近来是变得娇气了,竟一点累也受不得……想当初在上京的时候情形比现在艰难百倍,她不也一样坚持下来了么?
她有些瞧不起自己,嫌弃自己没出息,只是没想到竟在和婆婆妯娌说话的时候昏了过去……实在有些出格。
她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的人们都看着她又哭又笑的,她实在不解,便看向了尧氏,问:“夫人……这,这是怎么了?”
尧氏坐到她的床边,紧紧拉着她的手不松,破涕为笑着说:“傻孩子,你有身孕了!”
沈西泠一下子愣住。
她不敢置信地问:“什……什么?”
一旁的丫头们都是笑,她的长嫂韩若晖也对她温柔地说:“弟妹怀了敬臣的孩子,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这……
沈西泠如闻天书,一时竟有些茫然,过了一阵欢喜才猛地升腾起来,令她清清楚楚地意识到:她……怀了那人的孩子。
他们曾经一同幻想过的,彼此相守,再有一个孩子……正一桩一桩地变成现实。
沈西泠的手不禁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肚子,那里还很平坦,看不出有孕的痕迹,但已经确确实实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是她和他的孩子。
不自觉间,沈西泠便倏然掉下了眼泪。
她正不知该作何反应,耳中又听尧氏跟身边人抱怨:“敬臣呢?他这个做父亲的又去哪里了?也不来陪着他妻子……快,快去找找,方才不是就回来了么?”
沈西泠听言一愣,这才知道齐婴方才已经回来了,白日里他被朝廷中的事叫出去了,走时神色冷沉,她还有些担忧呢。
所幸他已经回来了,就在风荷苑,想来已经知道她有孕的消息了吧。
沈西泠有些欢喜、有些脸红,同时又有些奇怪和失落:那人既然已经回来了,为什么不陪在她身边、亲口告诉她这个喜讯呢?
他……去哪里了呢?
后来,沈西泠是在望园中找到齐婴的。
那时他正独自坐在荷塘边的亭子里,背对着望园的石门,荷塘中的荷花正值花期,朵朵簇拥着开满,亭亭玉立,香气氤氲。
显得生机盎然。
沈西泠轻手轻脚地向他走过去,想要偷偷吓吓他,而他平时总能发现她的,那一天却好像在出神,一直到她从身后抱住他他才察觉她的到来,回头看向她的神情亦有些悠远,倒并不见多少欢喜。
那个神情让沈西泠愣了一下。
但很快他就回过了神,眉头微皱地站起身,小心地扶着她坐下,说:“怎么一个人过来了?你如今有了身孕,平日走动也要小心些,万一摔倒怎么办?”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
沈西泠乍然得知自己有孕的消息,原本心情就有些复杂,既十分欢欣,同时又有些微妙的伤怀和紧张,其实是很需要他抚慰的,然而她醒来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边,她过来找他、他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这便令她难以避免地低落起来。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拉住他的袖子,仰头看向他的时候不自觉就红了眼眶,问:“你不高兴么?”
齐婴愣住。
“还是,”她的眼泪掉下来,“……你其实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这时一阵清风吹过,令荷塘的水面生出一圈一圈淡淡的涟漪。
……齐婴的心底也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随即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小姑娘抱进怀里,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拥抱着,过了很久沈西泠才听到他说:“……我不敢高兴。”
我一点也不敢表现得高兴。
我们经历太多苦难了,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们要将要圆满,可是后来都又生了波折。
现在也是一样。
倘若冥冥之中真有所谓神佛,我只怕我表现得太过欢喜,他便又要将我们的圆满收走,一切又成一场空。
他这句话如此没头没尾的,任谁听都难以明了他的意思,可偏偏沈西泠听懂了,更从他看似平静低沉的声音中听出了他深深埋藏的欢喜。
那么深沉,那么小心。
令她立刻泪意满盈。
她哭得越发凶了,同时更紧紧地抱住他,因为她感觉到了,此时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如此的孤独和残破。
“不会有事了,一定不会再有事了。”
她一边哭一边宽慰他,看起来柔弱极了,同时又异常坚强。
“即便我们真的那么不走运、还要再经历什么磨难,那也没什么好怕的,”她泪中带笑,如同此刻雨后的艳阳一样明朗,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盛夏明媚,荷塘中的花叶尚还沾着方才那场阴云带来的雨水,此刻在艳阳之下显得晶莹剔透。微风阵阵,水面清圆,满塘的荷花却随风徐徐展开,花叶摇摆宛若生灵,一一风荷举。
其实也没有多么美丽。
只是会长长久久、一直一直这样下去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从去年7月开始连载,到今年3月正文完结,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八个月,我终于还是把这个故事写完了,确实有丢丢感慨,所以又要开始瞎比比了(害首先要感谢周美成写了这么细腻漂亮的一首词,上高中的时候第一次学到它我就惊呆了:我靠这什么玩意儿?为什么这么优秀?连被选入教科书都无法抹煞它的美丽,简直绝了好吧。而把“风荷举”三个字拟作这个故事的标题之后,我又发现整首词居然都和这个故事那么契合,意识到的时候感觉很奇妙,同时有种追星搞到真的了的神秘体验……谢谢周老师,您就是最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