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齐婴还在走原本的路——守护山河、庇佑黎民,做一些于社稷有用的事。
这些话说起来很容易,可做起来却很难,就比如推行新政,比如提携庶族,比如定策北伐,一切的一切都很难。难在哪里?难在要破除障壁,难在要持之以恒,更难在要守住本心。
……他是个能守住本心的人。
此刻萧子桁注视着他,心中又再次升腾起了熟悉的酸涩之感——他知道的,那是妒嫉。
他从小就妒嫉他,只是小的时候这些妒嫉都很肤浅,比如妒嫉他的才智、妒嫉他引人注目、妒嫉他们齐家所掌握的权势。而直到最近几年他才渐渐明白原来这些都不是本质——他之所以嫉妒他,仅仅是因为他心中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像他一样。
即便他能写出和他一样漂亮的文章,即便他能让所有人对自己交口称赞,即便他能坐上帝位创下无数功业,他也依然比不上他,从他心中产生妒嫉的那一刹那开始,他就已经输了。
他一生都无法胜过他。
五年前他终于想方设法把齐家拖进了泥潭,此后他更是用各种方式折磨、利用齐婴,他看着他跪在自己脚下,心中既快意又痛苦,即便知道那是虚假的胜利,也仍然能从中获得虚假的满足。
而此时此刻他被冰冷的刀锋架住脖子,那些虚假的胜利便尽数破碎了,他知道……他似乎将要走向一个注定的结局。
但他并不愿在此时示弱,他的身前还有无数臣子、身后还有自己的发妻和儿子,他不能就这样倒下,因此他并未向刀锋低头,仍笔直地注视着齐婴,颇有些戏谑地问他:“爱卿这是何意?”
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这君臣相对的一幕。
也都在等待,等待那位名满天下的权臣要如何回答君主的一问。
当然在这之上,所有人心中都已经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在无声地见证,一个翻天覆地时刻的来临。
而那个时候齐婴却并未回答什么,他只是在韩非池的搀扶下缓步向萧子桁走近。
他似乎仍在病中,脸色苍白,且瘦了很多,但行止间却显得从容不迫,踏着满地的尸骸和鲜血走来,却竟有种出离之感,好像在这里,又好像不在这里。
他在距离萧子桁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眼神却越过了他看向了他身后的殿阁,目光似乎穿过了那扇厚实的宫门,看见了在门后蜷缩颤抖的萧亦昭,口中淡淡地对萧子桁说:“陛下退位后,臣定会尽心辅佐太子,江左之地一切如旧。”
“穷我一生,永为梁臣。”
他的言语很清淡,口气亦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品评书画,或是在说今夜的和风月色多么宜人,可这话中的意思却是沉甸甸的,如同一颗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人的耳边,令他们久久不能平静。
左相……是什么意思?
他与陛下兵戈相向,必然也是同韩大将军一般起了谋逆之心,他要陛下退位也是合情合理……只是他说自己要辅佐太子永为梁臣?这是何意?
难道他不是要改朝换代?还要继续做臣子?
而在众人惊疑不定的这个当口,萧子桁却大笑出声,如今兵戈已歇,正是万籁俱寂,他的笑声便显得尤其刺耳,回荡在山间更仿佛震耳欲聋。
“好,好一个齐二公子,好一个江左名臣!”他大笑着嘲弄道,“即便造反谋逆也如此体面漂亮——怎么,你永为梁臣,朕还要千恩万谢不成!”
“你未免太过贪婪了,”天子震怒,“既要夺这富贵无极锦绣江山,还要保自己的泽世清名一尘不染,齐敬臣,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的喝问字字到骨。
“朕告诉你!”萧子桁癫狂的神色在火光和暗夜里看起来尤其凄厉,“乱臣贼子必定不得好死!你以为你能坐得稳江山么?你会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千秋万代受史家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一字一句随风广散,扎进淆山的每一寸土地里,昔日风流放浪的四殿下、后来无上尊贵的大梁新君,此刻像个凄厉的鬼,在疯狂地留下最后的诅咒。
即便我死,也要拖你一起坠下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萧子桁:下面有请我自己给大家表演一个无能狂怒
第209章 落定(5)
然而令他愤恨的是……即便如此,齐婴依然看起来很平静。
他依然是无风的湖面,无论他人再怎么试图往水中丢入千钧巨石,那片湖面也依然宁静如昔。他唯一的变化可能只是眼神,平静中透出了些微悲悯,仿佛在可怜他,在施舍他。
是那样的居高临下。
而正是这个怜悯的眼神击垮了萧子桁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令他彻底疯狂了。
他激烈地挣扎企图挣开裴俭的束缚,疯狂地对齐婴怒吼:“不准这样看朕!朕是天子!你不过是朕的一条狗!你凭什么可怜朕!凭什么!”
他不顾一切地挣扎,像是被激怒的野兽,而他的力量再大又怎么能挣得开久经沙场的裴俭?
裴俭牢牢地控制着他,唯一的意外只是萧子桁在挣扎时自己撞上了裴俭的刀锋,脖子被割开了一道血痕,一滴血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淌下来,让一切看起来更加混乱不堪。
齐婴叹了一口气,随后便不再看萧子桁了,大约他心中仍在可怜他,对他当时那个癫狂而不体面的模样有些目不忍视吧。
遥记当年,他们曾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一起看过锦绣文章、一起遥想着北伐功成的大业,可后来人生既长、遭际渐杂,人心终于渐渐离乱,以至于走到无法收拾的境地。
五年前是我输了,如今又是你输了,但其实输输赢赢又有什么意思?
你我本不必如此的。
齐婴闭了闭眼,随即挥了挥手,他身边的韩非池很快会意,于是示意身边的将士将天子以绳索捆住。
淆山之间有无数的朝廷官员,他们都对今日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如今只是眼睁睁看着这大乱的一切发生,看着天子被缚宛若阶下之囚,心中的震撼和恐惧都强烈到无法比拟。
大梁的天……真的变了。
如此突然,又仿佛……水到渠成。
他们犹自震撼,此时却又听已然被缚的天子惨笑出声,他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而方才的那番挣扎已经让他的金冠散落,如今的他披头散发、如同街边的乞儿。
他像是疯了,盯着齐婴阴鸷地笑,韩非池当先不耐烦了,眉头紧皱着挥手,让将士把人带下去,而萧子桁就在这时开了口,说:“齐敬臣,你以为你赢了么?”
他的声音很低,同时又很阴沉。
“或许今日在淆山你赢了,但在建康呢?”他得意地大笑,“你的家人呢?你以为朕就那么信任你、不对你做任何防备?朕告诉你!朕已命廷尉围了齐家,你家族中的所有人都在朕的手上!你敢动朕一下,朕便让齐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为朕殉葬!”
他猖獗地大笑起来,而齐婴只有一声叹息,他甚至不想再同萧子桁多说一句话了,只是十分疲惫地让人把他带下去。
萧子桁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那双桃花眼,死死地盯住婴,一边被人拖走一边激烈挣扎,大声喊:“齐氏全族都在朕手上!你怎么敢!你……”
而韩非池已经不耐再听萧子桁叫嚣,于是终于好心地给了他答案。
“二哥是何等谋略,会想不到这些?”他冷声说,“陛下省省吧,廷尉如今想来已被枢密院拿下了。”
萧子桁猛然愣住,像是忽然被人掐住了脖子,一丝声息也发不出了。
而韩非池更没说的是,他的父亲韩守松已经领了伯父的虎符、暗中调五万军控制了建康,赵庆晗已经被缉拿,皇城已无忧。
一切都在指掌之间。
大事终将成。
然而就在一切都将尘埃落定的时候。
遥远的山野间忽然传来人的呼喊声。
淆山侧锋的山顶处依稀立了两个人影,所有人都顺着声音仰首极目去看,映着山间的火光和朦胧的月色,终于看清了站在那里的两个人是谁。
——是傅大公子傅卓,和齐四公子齐乐。
傅卓正挟持着齐乐站在悬崖之畔。
众人只见一向温文尔雅的傅大公子如今也近疯魔,脸上凶相毕露,他紧紧地箍着齐乐的脖子,站在山崖之上大声喊道:“齐敬臣,放了陛下!让你的人退兵!否则我就把你弟弟推下去!用他的血来洗刷你谋逆的罪孽!”
惊变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都跟着慌乱了,即便于大位无争的人也不禁跟着惊呼连连。
有看清形势的臣子精乖、连忙跟着风向转到齐婴这一边,在人群中大骂傅卓卑劣,也有那迂腐的老臣不甘看着皇室受欺侮,于是叫嚣道:“齐敬臣!天子待你不薄,大梁更于齐氏有恩!你现在悬崖勒马迷途知返,陛下宽宏大量,念在你于家国有功的情面上定会从轻惩处!如若你不知悔改,你亲弟弟便要血溅于此!难道你真要为了权位而舍弃骨肉至亲不成!那与禽兽何异!”
一番陈词慷慨激昂,引得一班老臣连连附和,韩非池当先听不下去了,一声断喝曰:“老匹夫!左相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尔等置喙!——来人!把人捆了!封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