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泠凝神一想,在青竹扶齐婴上马的同时迅速将后院马匹的绳子一一解开,她狠了狠心,取过马厩角落处的铁锹,用力打在一匹马身上,那马儿受惊长嘶,立刻发了疯般冲出了马厩,一路撞倒了许多竹竿和水桶,其余的马也受到了影响,纷纷四散奔逃,在狭窄的后院横冲直撞起来,使院子里很快就变得一团混乱。
眨眼工夫前院的杀手们便赶到了,却被受惊的马匹撞得七零八落,而此时青竹终于上了马,沈西泠见状也立刻爬上了马背,两人纷纷重重一踢马腹,马儿受痛扬蹄,朝着客栈外便狂奔而去。
沈西泠小时候最怕骑马,每回齐婴教她她都要百般躲避,即便躲无可躲被他抓上了马背,也一定要想尽法子撒娇耍赖、让他亲自为她牵着缰绳她才敢在马背上多坐一会儿,若是只她自己一人,她是怎么都不会上马背的,遑论这五年她更是从未骑过马,几乎已经全然忘记了骑马的要领。
可在这生死之时,她却不知为何忽然抛下了心中的恐惧,她身下的马跑得飞快,她耳中全是呼呼的风声,但她竟然也丝毫不感到胆怯,她只恨不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把那个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让他不再遭受危险。
然而身后的追兵只被挡了一瞬,他们很快便也纵马追来,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简直就如同在耳侧,声声宛如惊雷。
沈西泠艰难地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强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可即便只是短暂的一瞬她依然看见那些黑衣人已经挽起了弓,那箭锋似乎泛着骇人的冷光,就要刺破夜幕朝他们射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齐婴的身体原本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怎么还能再受伤?沈西泠连想也没想,立刻就要拉住缰绳让自己的马放慢速度——她要挡在齐婴的身后,这样即便剑雨将他们笼罩,她也能为他挡一支箭。
哪怕一点点也好,哪怕能让他少受一点点伤害也好。
然而她尚且不及动作,便听身旁的青竹一声断喝:“不准停!”
沈西泠一惊,立刻偏头向青竹看去。
他坐在齐婴的身后,后背正冲着追兵的箭锋,只要他们松开拉住弓弦的手他就一定会被射中,更一定会先于齐婴而死。
他在以自己的肉身做齐婴的遮挡。
而沈西泠又怎么能让青竹独自面对这一切?即便抛开情义不讲她也仍要挡在他们后面,否则青竹一旦被射中就无人驭马,齐婴还是难逃困局。
青竹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一边用力地挥鞭驭马,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我只是个奴仆,而你是要陪伴公子一生的人!若你死了,他当如何!”
那是一句带血的话,声声入耳,字字分明,伴着夜风久久回荡在空中。
沈西泠听到了他的嘶吼,可是却没有顺从的意思。
她并非不明白事理,只是她从不觉得自己的性命就比旁人的更加珍贵,何况青竹比她在齐婴身边的年月更久,她知道,如果青竹死了,齐婴同样会心痛。
退一万步说……
……那是她自己的爱人,她会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绝不会假手于他人。
我这一生都在受他庇护,从十年前第一次相逢开始便是如此。
如今,便让我保护他一回吧。
夜风呼啸,马蹄声声,弓弦的响动已经落入了他们的耳里,利箭破空向他们飞射而来,青竹看到沈西泠似乎浅浅地对他笑了一下,随后她的马便向后退去,一个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之中。
“不——!”
箭雨飞射!
利刃破空!
骏马痛苦地长嘶!
那是谁的鲜血……洒落了一地?
第199章 南归(3)
长夜漫漫。
空山死寂。
清渊城外有座无名的荒山,因地处偏僻而人迹罕至,或偶有猎户途径,大多也不会驻足太久,匆匆来去。
而今日它终于等来客人了——在此间一个不起眼的山洞之中,有三位脸生的不速之客。
正是沈西泠一行。
她后背中了两箭,因此受了很重的伤,青竹把她抱进山洞的时候血已经殷透了她的衣裳,显得骇人极了。
他是如今唯一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了——公子仍高热昏迷,而沈西泠则重伤未醒,他们一起躺在山洞冰冷的地上,生命都在渐渐走向枯竭。
仔细想想他们两人好像的确是这样……生同生,死同死,欢喜与忧惧总是捆绑在一起,宛若根茎纠缠在一起的两株花木,没有谁能真正和谁分离。
青竹心中有些沉重而缥缈的感慨,当先为沈西泠处理起了伤口。
他先救她,一来是因为齐婴的病他束手无策,二来也是出于对沈西泠的感激——她今天义无反顾为公子和他挡了箭,而比这更重要的是……她搬来了救兵,救了他们所有人的命。
今夜就在那些杀手将要追上他们的同时,忽而却有救兵从天而降,青竹当时顾不得多看,只隐约觉得都是江湖人士,也或许是常走镖的镖师,武艺娴熟、锐气逼人,与那些杀手缠斗在一起竟也不落下风,十分令人惊叹。
其中有一个男子去救了沈西泠,当时她已中箭昏倒在马上,她的马受了惊几乎控制不住,那男子上去几下制住了马,随后将自己的马换给了沈西泠,又将她交到了青竹手上。
那人说:“带沈小姐去山中藏身,我等稍后便至!”
他话音刚落,后方的杀手便又步步紧逼而来,那男子无暇分身,把缰绳往青竹手中一塞,继而立刻折身回去与人搏杀,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青竹当时不及细想,只一边保护着公子、一边牵着沈西泠的马,匆匆将两人带向了山中,直到他找到这个隐蔽的山洞、将两人安置好,才终于有工夫想一想那些人的来历。
那人称沈西泠为“沈小姐”,想来是知道她身份的,那或许便是她的人。
她是从何处搬来的救兵?
青竹仔细回想着,这才想起今日他们去客栈投宿之前沈西泠曾特意去过一趟钱庄,当时青竹心中还在奇怪那个关头她去取银票做什么,明明在公子身边她并不需要用到银钱,如今他才明白,原来她是借那个机会去寻人借力的。
的确,沈西泠就是在那个当口去搬了救兵。
她的生意做得很大,无论南北皆有涉猎,而日子长了她便发现,钱庄正是所有生意中最特殊的所在。
凡一地一城,可以没有茶盐二庄、可以没有矿山津渡,甚至可以没有酒楼金铺,但一定会有钱庄。凡有银钱流通的地方都会自然地做起这门生意,那是财货流通的节点,也是消息传递的沟渠。
沈西泠在很多年前就注重借钱庄搭建自己财货人力沟通的渠道,以备不时之需。当初她头一回跟着顾居寒去山居中找齐婴的时候,就曾给齐婴带过一枚信物——一个有莲花纹路的玉牌。那是她的信物,只要他有了它,便可以去大魏任意一个郡城的任意一个钱庄,索取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是商道上可以流通的,皆能够满足。
可惜当时因沈西泠忽而发现齐婴染上了五石散,惊痛之下她也忘了要把这东西给他,后来他们一直在一起她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左右她也知道,他根本就不会收她的东西。
于是这玉牌一直留在了她身上,今夜他们入清渊城,沈西泠便隐隐有不妙的预感——齐婴的确料事如神,他一定把方方面面的事都安排好了,可他没有算到自己会病倒,而就是这个小小的变化足以毁掉他安排好的一整局棋,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而她绝不会坐视这一切发生。
因此去客栈之前她特意去了钱庄,安排那里的掌柜去为她调来人手护卫,说来也巧,钱庄的人刚刚为她把事办好,大梁的杀手便也来了,万一她的人再晚来一步,他们所有人便都要死在方才的那场截杀中。
真真正正是千钧一发。
不过在青竹来看,其实她的人来得也不能算是多么及时。
——她还是受伤了,而且是很重的伤。
她已经昏迷了过去,青竹低低说了一声“得罪”,随后把沈西泠扶了起来。他努力小心地为她拔出了一支箭,并撕了自己的衣摆为她草草包扎;而另一支箭刺得太深了,青竹映着洞中微弱的月光勉力端详了那伤口一阵,总觉得这箭要是□□恐怕会止不住血、反而会害死她,他于是只是小心翼翼地折断了箭尾,而箭头还留在她的身体里,很深,很疼。
沈西泠的额头上已经全是冷汗,她的脸色甚至比重病中的齐婴还要苍白,但所幸她渐渐恢复了神志,想来是被疼醒的吧。
她醒来看到了青竹,那时她的眼神很空,像是还没醒过神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恢复了意识,随即立刻紧张地四处张望,直到看到齐婴就躺在她身边才长舒了一口气。
她甚至顾不上看她自己的伤势,只顾着上下看他,检查他是否受了伤。而他怎么会受伤呢?他被她拼尽全力地保护着,毫发未损,只是依然高热未退。
青竹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又连声安慰她,说:“公子一切安好,你先顾念顾念你自己的身子吧——不要乱动,血要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