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确没想到她会对他如此狠心。
只因为寮房地上的一滩血迹,她甚至不知道那血是谁的,也不知是为什么留下的,可她已经给他定了罪,她已经笃定他害了齐敬臣,明明他们之间也曾有过五年的相伴,可在那个人的事面前,她却毫不犹豫地立刻将他摆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此时顾居寒心中已经有些无力了,他的眼神微凉起来,背对她坐着问:“你这么说,是笃定我害了他?”
沈西泠没立刻回答,似乎仍专注于包扎,她已几乎弄好了,此时正小心地将白纱布打了个结,很精巧很漂亮。
她端详了那个结片刻,似乎颇感满意,随即手便从顾居寒后背移开了,开始收拾起桌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来。
她一边收一边口气淡淡地说:“此前婧琪对我说将军近来多晚归,我还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恐怕是提前在布置这次浴佛节的大火了,因此今日陛下和娘娘才出来得如此之晚,是为了避嫌么?”
她的语气越来越淡:“大火不过是障眼法,实则宫里是派人去刺杀他了吧?所以才留下了那些血迹。你们怕人察觉,于是索性安排了大火,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若南边问起,也只消说他是葬身火海,连解释都省了。”
顾居寒沉默不语。
沈西泠不介意他的沉默,只有条不紊地将方才用过的布巾叠了起来,随后继续说:“陛下想杀他倒是合情合理,毕竟若他死了,于大魏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可五年前他就来过上京的,那时陛下却不曾动手,为什么如今却动手了呢?”
她似在沉思,片刻后似乎想通了,继而自问自答起来,说:“当时不杀他,恐怕是忌惮他背后的南师,陛下知道杀他一人容易,可之后南朝必然震怒,届时想来难免一战;而如今陛下敢杀他了,是因为与南朝有了什么交易么?”
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她此时却说得平平静静的,说完后似乎自觉能说得通,复而点了点头,喃喃自语曰:“定然是如此了,是大梁人要杀他,陛下不过是顺势而为借光而已。”
她一句一句说着,条理十分清晰,且情绪也很平稳,明明她在说齐婴的生死之事,可竟没有丝毫心绪紊乱的痕迹。
相反,她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冷静。
顾居寒心中却越发不安起来,他发现自己此时竟宁愿她愤怒或者悲伤,即便她愿意哭一哭也好,这样起码会让他感到她有些熟悉,而不像现在,仿若彼此素昧平生。
顾居寒沉默着重新穿上了衣服,缓缓站起来回身看向她,斟酌片刻后问她:“那你想做什么?”
那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能说明很多问题,起码说明她的那些揣测并非不着边际——齐婴真的有杀身之祸,此事由魏帝亲自安排,且与江左之人脱不开干系。
这便是最坏的境况了,可沈西泠的神情却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她站在顾居寒身前,那么柔弱且瘦削,因没有上妆,脸色还有些苍白,更显得弱小,然而她的气韵却很卓然,与他相比没有一点弱势。
“没什么特别的,”她还对他笑了笑,“只是他若死了,我就陪他;而他若活着,我就救他。”
她的语气实在太平静了,而说的话又太沉重,令顾居寒的心难以抑制地震撼着。
死?
他并不怀疑,如果齐敬臣死了她一定不会独活,毕竟五年前她刚刚嫁到他府上来的时候枕下就一直藏着剪刀。他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个时候齐敬臣在江左面对的局势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她唯恐他有什么意外,同时也做好了打算:一旦得知他的死讯,她就会立刻拿那把剪刀了断自己。
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如此决绝地爱着齐敬臣。
可是她说要救他?
她怎么救他?
这里是大魏,顾居寒自问,即便是自己也无法改变陛下的意思,何况这其中还混杂着南朝人的势力,牵一发而动全身。
齐敬臣身上担的干系太多太复杂了,谁能救他?谁又有心救他?
他是一定要死的。
顾居寒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再展目时他的神情便更严肃了起来。
“救他?”他看着沈西泠问,“你如何救他?”
这话说完,他发现沈西泠松了一口气。
她额角出了一层细汗,脸色也更加苍白了,可是神情却松弛了不少。
顾居寒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这一问无异于告诉了沈西泠,齐敬臣还活着。
他原不该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的。
顾居寒的眉头皱了起来。
沈西泠方才那话的确是存了试探顾居寒的意思,而他的答复总算让她长舒了一口气:齐婴虽然的确陷入了危困,但他还活着,他或许受了伤,也或许已经被秘密幽禁不在使君别馆,但他一定还活着。
这就足够好了。
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还有转机。
沈西泠的心越发定了。
而不妙的是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乍悲乍喜之下,即便她的心性坚韧还能继续支撑,身体却已经坚持不住了,她的腿一软,直直地往地上跌去。
顾居寒一惊,连忙一把将人扶住,又明显惊慌地扶着她坐下。
他见她已经脸色煞白,额上的汗也越发密了,难免忧心如焚,一边匆匆地嘱咐她几句话、一边起身要向门外走去:“你先不要想别的,我去给你叫大夫,无论有什么事都以后再……”
他刚转过身、话还没说完,便被她拉住了袖子。
她那么瘦弱,力气又小得可怜,可当她轻轻拉住他的时候,顾居寒却觉得自己无法挣脱。
她正以那双如同工笔所绘的妙目静静看着他,问他:“……他在哪里?”
这个问题问出口后她便自觉愚鲁了,因此自嘲一笑,可她既已问出口,便依然愿等他一个答复,似乎寄望于他会心软,从而告诉她那人的下落。
顾居寒别开眼,沉默以对。
她明白他无声的拒绝,也并未因此失落,只是松开了拉住他衣袖的手,继而神情寡淡地笑了笑,说:“是我为难你了,无妨,我用别的法子找吧。”
顾居寒听言登时眼神一变,心中亦生警觉,问:“你要做什么?”
沈西泠似乎已经有些累了,身子侧靠在顾居寒宽大的椅子上,呼吸有些重。
她许久没有答话,顾居寒因此而更加急迫,他在她面前蹲下,平视着她,又问了她一遍同样的话。
沈西泠望了他一眼,想了想,随后缓缓从衣袖中取出了两张薄薄的纸,正是她方才从自己的妆奁中取出的,递给了顾居寒。
她的神情淡淡的,说:“将军先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的最后一节【175春山(2)】说“还剩最后一章重逢”,就是指“春山”和重逢之间还差一章,也就是现在的这一章“决然”
可能是我表述不清楚,引发误会很抱歉。
第178章 决然(3)
顾居寒皱眉,已无心再追究她称呼的改变,只径自接过她递来的纸,展开后匆匆一览。
这一看,即便是多年来见惯风浪的顾居寒也难免为之色变。
……那是账本。
边角有撕下的痕迹,看得出是从一本完整的账册中撕下来的,上面记录的却不是寻常生意收支,而是……朝中官员受贿的记录。
一笔笔一支支清清楚楚,而这只是区区两页,金额却已有近万之数,其中不乏朝中勋贵,还有邹氏的旁支。
……甚至,也有顾家人。
顾居廷、顾居盛……
顾居寒的手微微地发颤。
他看向沈西泠,此时的神情已经完全变了,严肃到极点,同时也依稀有些支离。
他问她:“……这是什么?”
沈西泠很平静地看着他,明明她如此病弱,可竟显得气度泰然,仿佛一个真正的掌控者。
她静静地答:“将军既已看得明明白白,又何必再问我。”
顾居寒紧紧地看着她,手无意间将那两张薄薄的纸攥得褶皱起来:“西泠,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些行贿受贿的记录,若是被捅出去,那……
与顾居寒相反,沈西泠的神情则显得很淡然,她甚至仿佛陷入了什么回忆,看起来游刃有余。
她一边回忆着一些颇为遥远的往事,一边淡淡地说:“我的过去,想必将军也都是知道的,大约从十二岁的时候起便开始做小生意了,如今想来也有些趣味。”
顾居寒不意她忽然说到这些,有些怔愣,而他的确知道一些她的过往,据说最开始上手的生意是织造,如今在江南江北都势头强劲的白叠子织造生意最初就是从她手上起来的。
而此时她的眼神有些缥缈,似乎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
“那时在江左,生意是很不好做的,因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而行会背后又是世家,留给其他人的路很窄,”她平铺直叙地说着,“我那时也很迂腐,明明可以倚靠他、借他的权力为自己敛财,可却偏偏想着要靠自己,再难也不去求他帮我,或许那时他也很无奈吧。”
一说起那个人,她的神情便越发柔软起来了,似乎感到有些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