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门外是一颗高壮而枝繁叶茂的银杏,此刻叶子早已尽数变成金黄,风一吹,便哗哗地往下掉。
金黄色的树叶飞舞在半空,树下,骑在马上的玄衣青年俯下身,如珍宝一般轻轻地吻了吻树下那仰着头望着他的红衣少女。
“哗——”
一阵风擦过姜妙耳边,掀起的树叶混乱了她眼前的视线,青年直起身子,迟疑了一瞬,最终道:“别乱跑,在府中等我。”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姜妙站在风中,看着他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眼中蓄了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再次看了沈之言离开的方向一眼,随后失魂落魄地转身回了府,她沿着长廊一路走回墨院,直到进了屋中,才疲倦地吩咐红叶:“我先睡一会儿,入夜了再叫我,在此期间,谁来也不见。”
红叶低头称是,伺候她睡下之后,便捏紧了拳头在窗边坐下,揪心地计算着时辰。
戌时,姜妙披上了厚重披风,由红叶给她戴上兜帽。
“公主。”红叶见她眼眶通红,分明就是刚刚哭过,不由有些心疼。
“驸马才离开不到三个时辰,您其实可以明日再走的。”
姜妙顿了一顿,眸中神色暗淡下去,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道:“你不懂。”
“此次是急行军,三个时辰已经够他离开京城很远,况且此刻兵荒马乱,若到明日,沈之言那边安顿下来,以他那般心思,缘何会不知道府中的动静,他那般聪慧,再多的掩饰也瞒不过他。”
她道:“况且阿弟过几日便要封王,如此大事,姜术想必也在回京的路上了,我若不早些动身,等他回来,难免再生差池。”
红叶将披风上最后一角褶皱抚平,知晓其中利害后,道:“公主现在就要出城吗?”
姜妙抿了抿唇,道:“不,肃衣侯前脚刚走,我后脚出城难免引人注意,我们先回公主府。”
她抬起头来,目光决然道:“寅时出京。”
姜妙随意找了个借口,说是沈之言离京北上,她在府中呆着也是无趣,干脆回公主府住些时日。
白氏听闻她要回公主府,心底已经乐开了花。姜妙这一走,老国公白日又不在府中,那这国公府中还不是都是她说了算?
因此,她虽表面诚惶诚恐地劝告了两句,见她坚持,也便顺水推舟,鞍前马后地送她出了府。
公主府众人见公主回了府,一时都有些激动,姜妙一路回到闺房,静等戌时。
今夜月色不甚明朗,秋风却有了些许萧瑟,寅时之末,姜妙没有惊动旁人,带着兜帽出了府。
长街上一片漆黑,隐隐传出蟋蟀的秋鸣,姜妙抬起头最后看了公主府的匾额一眼,最终坐上马车离去。
此行,除了红叶,姜妙只带了一位信得过的老管事并两个武艺高强的暗卫。
城门要卯正才开,但姜妙只露了圣旨一角,那将官便忙不迭地开了城门。
圣旨一出,无论这辆马车是何来头,为何出京,为了自己的仕途,今夜过后,他们只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一夜未眠,姜妙住进了老管事事先安排好的客栈。
姜妙原本的计划是至少离开京城界内再作修整,可半路上,她体内的蛊毒便逐渐开始发作起来,另她整个人都升起了高热,不得已,只好歇在了京城西郊。
好在姜妙早已料到此种情形,她随身带着止痛的药丸,吞服了一颗之后,便也沉沉睡去。
终是心中压着事,姜妙没睡多久便从梦中醒来,待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便固执的决定继续赶路。
眼见京城被远远甩在身后,姜妙终于深呼出一口气。
她独自坐在马车里,上身的衣衫褪去了一半,原本雪白的肤色上已经显现了不少黑色的条纹,略一看去,似乎在皮肤下诡异地浮动着。
她拉上衣领,看向车窗下那面精巧的银镜,镜中的少女今日没有梳妆,面色如纸一般惨白,唇上血色也极为寡淡。
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低低地叹了口气。
姜妙的马车离开京城南下之时,肃衣侯一行已快马加鞭的北上。
谢舟也在随行队伍之中,他作为户部官员,此番也被借调为随行的五位钱粮官之一,专职为前线兵马征集粮草。
按说军队粮草由朝廷派发,钱粮官一职也只是为了备不时之需,但想到若粮草不足,他便要奉命向北境贫苦的百姓征集钱粮,谢舟心中还是有些愤慨。
驻马修整时,谢舟已数不清叹了多少声气,他看了看身旁站着的沈之言,见他眉头微蹙,已然一副有心事的模样,不由叫道:
“子服,你怎么闷闷不乐的?”
沈之言闻言侧目看了他一眼,随即收回目光,道:“没什么。”
谢舟从地上起身,几步上前来到沈之言身侧,他有心想开解沈之言,便插科打诨一般道:“你从昨夜启程便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知道的呢,当你是忧心战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媳妇儿跑了呢!”
沈之言并没有笑,他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
“哎,我开玩笑的,别那么小气嘛——”
谢舟叫了他一声,没叫住,便忍不住懊恼地挠了挠后脑勺。
那边,肃衣侯正在帐中闭目小憩,忽闻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睁眼,便看见沈之言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沈参议?”他坐直身子,“怎么了,这时候来找本侯?”
沈之言抬起头,脸上神色淡淡,但肃衣侯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掌下意识握成了拳。
他心中一动,面上笑道:“说吧。”
“侯爷。”
沈之言沉声道:“请侯爷恩准,准许下官回京一趟。”
肃衣侯倒茶的手一顿,随即笑道:“军令如山啊,沈大人,临阵脱逃可是死罪。”
沈之言抬起头,眸色没有什么起伏,只是道:“下官并非临州脱逃,只是有一件事需要立即确认不可,还请侯爷宽限两日,之言必定赶上诸位将军,届时再任凭侯爷处置。”
肃衣侯随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他看了沈之言一眼,目光洞若观火,随即他放下茶杯,叹了声:“年轻人啊。”
他摆摆手,“罢了,本候便为你寻私这一回。”
沈之言抿唇颔首:“谢侯爷。”
肃衣侯笑了笑,“先别急着谢我,本候这般做,未必没有私心。”
沈之言低头拱手,很快从帐中退了出来。
好不容易寻过来的谢舟见他出来,正想询问,却见沈之言视若无睹一般越过他去,解开栓在树下的马匹翻身而上,只是瞬息,便疾驰而去。
谢舟追了几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头雾水。
马蹄声响彻在耳边,姜妙从出神中惊醒过来,她用袖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按下红叶替她顺气的手,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啪嗒啪嗒。
姜妙放下帘子,裹紧了身上的毯子,喃喃道:“下雨了啊。”
这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雨,常言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雨水不再像夏末一样带着夏天的余温,反而掀起一场铺天盖地的寒流。
远处的山林皆模糊在视线里,一袭发丝湿淋淋地贴在额上,沈之言没有去管。
乌云中隐隐传来闷雷声,偶尔有闪电照亮青年的神情,那如玉的面上却是一片彻骨的冰冷。
大雨倾盆,人间宛如陷入了一片翻滚的汪洋,雷声轰鸣,马蹄声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噼里啪啦的泥泞。
好似她第一次从他身边逃走的那一日。
深夜,国公府的门被人大力踹开,白氏被慌张的管事叫醒,她披着披肩,惊恐地看着那个站在墨院门前的青年。
“之...世...世子...”
白氏语气惊恐地望着那人,那人转过头来,露出一张面无血色的脸,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
他衣衫全湿,青丝杂乱,见到她,倒是从行尸走肉中惊醒一般提腿过来,随手将剑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杨国公匆匆赶来,差点被眼前这一幕气死。
良久,沈之言低声问道:“公主呢?”
“什么?”
白氏惊惧之下没听清,颤抖着又问了一遍,那剑指着自己的青年面上露出几丝带着不耐的戾气,与平日里那冷清的郎君判若两人。
“公主...啊...长乐公主她回公主府了!”
白氏逃饶一般哀声道,她本以为沈之言听后会有反应,可他只是无悲无喜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冷笑了一声。
沈之言丢下剑,无视杨国公的逼问和责骂,对同样吓傻的铜钱道:“去公主府。”
此时已是深夜,但给铜钱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大雨连绵不休,位于朱雀街长乐公主府内,沈之言无视府中之人的阻拦,抬腿往姜妙闺房的方向走。
“驸马!驸马!公主已经歇下了,您别去了!”
公主府另一个管事惊慌地阻拦他,却被他一脚踢开。
终是来到了姜妙的闺房,沈之言打开房门,看见榻上被褥拱成一个人形。
管事在身后道:“驸马,您也看见了,公主已经睡——驸马,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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