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人?”
坐在她的榻上,捧着她的杯子喝着她的茶,还拿着她的纸笔百无聊赖地写写画画的人——不是裴秀又是谁?
裴秀抬头,目光倏地一闪。
唐恬衣裳尽数贴在身上,大不自在,生恐叫他看出点什么,装作随意取一条斗篷裹了。
裴秀皱眉,“你这落水狗模样,又招惹了什么人?”
唐恬总觉这毒舌熟悉得紧,一时醒悟,想必都是池中台他老人家亲自教导出来的,“你们安事府各位大人风格可真是很像哦。”
上梁不正下梁歪。
“什么意思?”
“没,没意思。”唐恬打一个哈哈,抬手去拧湿淋淋的头发,“大人半夜不睡觉,来我这有事吗?”
裴秀取一张新纸,仍旧写写画画,“没事我不能来?”
“能来,怎么不能来?”唐恬扑哧一笑,“其实吧,我知道大人来做什么。”
“哦?”裴秀并不抬头,“说来听听?”
唐恬强行按捺心中得意,从怀中取出新鲜出炉的大阿福,镇重托在掌心,捧到裴秀面前,“是不是为了这个?”
裴秀笔尖一滞,面上隐约一点笑意倒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了个干净——
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除了茫然。
唐恬忐忑,“裴……大人?”
久久,裴秀才勉强开口,“你这半夜才回来,原来弄这个去了?”放下笔,双手取过大阿福,那大阿福在唐恬胸前捂得热乎乎的,握在掌中竟有些炙手。
唐恬看他神情应是满意,多少放下心来,起身道,“花了我好大一笔银子呢。”说着入内室换衣裳,取大巾子擦着湿头发出来——裴秀居然还在那里。
唐恬刚要说话,见他神情怔忡,黑漆漆一双眼中似有浓雾弥漫,又闭了嘴,小心翼翼上前,“大人?”
裴秀抬头,一脸仓皇。
唐恬反倒吓一跳,关切道,“怎么啦?”
此时一阵无主山风袭卷而来,将窗格撞得砰砰作响。唐恬被风扑得一个哆嗦,连忙合上窗格,插好销子,“雨好像越来越大啦,大人等雨停再走?”
裴秀不置可否,又拾起笔涂抹——那只大阿福孤伶伶撂在一边。
唐恬辛苦一晚上没落着一句夸奖,难免追问,“像吗?”
“什么?”
“这个——”唐恬把大阿福捧在掌中,献宝一样送到他眼皮底下,“做得像吗?”
裴秀敷衍道,“还行。”
唐恬倾身坐在榻上,气鼓鼓地瞪他。
裴秀停笔,“你——”
唐恬连忙凑近一些,“怎样?”
“去煮些姜汤。”
唐恬满心满念求夸奖落了个空,又迅速收拾心情,“大人凉着了吗?”后知后觉想起方才递大阿福过去时,裴秀那只手确然冷得可怕。
“愚钝,”裴秀催促,“还不快去?”
唐恬莫名其妙挨骂,反倒比方才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习惯得多,心下哀叹——
已然被压榨得十分习惯了。
默默去隔间起炉灶,煮姜汤,本来打算投一块红糖,转念又放回去,“苦死你。”
煮完捧出去,“大人喝汤吧。”
裴秀正望着窗外雨幕出神,循声回头,目光落在热气腾腾的姜汤上,“赏你了,喝吧。”
“什么意思?”唐恬愣住,“你不喝吗?”
裴秀摇一摇头,慢慢整理案上乱七八糟的一堆纸。
“哦——”唐恬福至心灵,“你们这种大人物,不敢乱吃东西,是怕有毒吗?”
裴秀看着她慢慢点头,“说得很是,真是冰雪聪明。”
唐恬不高兴道,“怕有毒还使唤我做甚?”赌气一饮而尽,“我喝给你看——啊呸——”
又辣又苦。
裴秀看她喝完,慢慢将写过的纸团作一个大团子,掷进篓子里,戳一戳大阿福白嫩嫩的胖脸,“在哪儿烧的?”
“山下,青花坊。”
裴秀指尖一滞,“居然还在吗?”
“什么?”唐恬喝了姜汤浑身暖意融融,便也不大计较下毒的事,凑到裴秀身边翻出图纸,“大人看这里,此处耳后原本应有一个点,我以为是颗痣,那位阿爷却说早年大阿福没有那么精巧,死活不让添上——若要说有甚么不同,就是这里——大人?”
唐恬滔滔不绝说了许久,稍一低头却见裴秀神情怔忡,仰面望着自己出神。
“大人?”
裴秀仿佛屏息许久,极轻地吐出一口气。
唐恬总觉他今日反常厉害,将油灯移过来,举灯一照,此时才看出裴秀脸色难看至极,平日里就苍白得过分,今日简直毫无人气。
她一只手不由自主便往那光洁的额上摸了一摸,唯觉触手冰凉,犹有水意,惊道,“怎么这么冷?”
裴秀偏一偏头,避开她的掌握,答非所问道,“今日天气不好。”
唐恬往柜中取一块薄毯,与他披在身上,疑惑道,“大人是不是病啦?”
裴秀点头,又摇头,忽道,“这个图你再画一张。”
“这个?”唐恬愣了一下,“给你便是。”
裴秀不容置疑道,“另外画一张,现在就去,画完再进来。”
唐恬迟疑道,“好吧。”掀帘出去寻朱砂赭墨排笔等物,一时归置齐整,正待画图,又放下笔。立在原地思索一时,掀帘入内。
裴秀斜斜伏在案上,右手死死攥住右腿处衣料,仿佛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那薄毯早已滚落,凌乱地堆在地上——
天气不好,原来是这个意思。
唐恬心中久久盘旋的疑问砸下来,落到实处,虽是砸得心间疼痛,倒反而更有真实感。
裴秀满面俱是冷汗,一个身子兀自不住发抖。
唐恬几步趋前,想了一想蹲身下去,掀开裴秀外裳,小心翼翼去卷亵裤右边裤管,初初一动,便被一只汗津津的手死死按住——
唐恬抬头,便与一双黑琛琛的眼睛直直相对。
裴秀使力掀开她的手,“出去。”
唐恬冷不防被他推一个趔趄,吐出一口气才道,“这里是我的住处,大人。”
第17章 宿疾当面问一个男人,你要不要自宫来……
夜雨疾来,借山风之势鼓噪而起,雨势骤猛,砸在窗纸上啪啪作响。
裴秀死死盯着唐恬,双唇紧抿,腮边线条绷得僵直,忽然点一点头,撑着几案猛地站起来。
唐恬一直盯着他,看他动作直觉指尖都麻了一下,眼睁睁看着他站起来,又眼睁睁看着他一条右腿角度怪异地往侧边一弯,整个人立失平衡,如玉山倾颓,重重栽倒在地——
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唐恬耳畔一片空鸣,眼前的一切如一出旧戏合上大幕,人群散尽满场空寂,一时连剧烈的雨声都仿佛消弥无踪。
“大人?”唐恬讷讷叫一声,却不敢上前。
裴秀勉强坐起来,左手撑住榻沿,右手按在地面,想把自己从地面上拉起来。然而方才那一摔非同小可,自腰往下,每一处骨头缝都仿佛崩裂开来,右腿如同有了自己的生命,无法遏制地抖个不住。
唐恬已经完全吓呆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裴秀困兽一般原地挣扎,恨不能时间倒流半刻,绝不逞半句口舌之快。如今却只能僵坐原地,“大人?”
裴秀听若不闻,视线低垂,专心致志地要从地上起来。
“大人?”已是带上一点哭腔。
裴秀倏地抬头,目光冰冷,忍耐已极的模样,“你还打算看多久?”
唐恬吓得声音都没了,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出去。”裴秀一语出口,忽又失笑,“忘了此间是你的地方。”他往袖中摸出一物,托在掌心,“唐骑尉——”
“我在。”唐恬顾不得计较称呼,膝行上前。裴秀掌心托着一枚圆圆的印章。
裴秀道,“劳烦拿这个,去一趟安事府——”
唐恬满口答应,把印章紧紧握在掌中,“我这便去请大夫过来。”
裴秀道,“让萧令来。”
“请萧都统来做什么?”唐恬恍然,烫手一样把印章扔回去,“大人要回去吗?”
裴秀冷笑,“你的住处,怎敢打挠?”
唐恬直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巴掌,追悔莫及道,“我没有那个意思,雨这么大,等雨停再慢慢回——不好吗?”
裴秀僵坐原地,浑身紧绷,一副坚若磐石的模样。
唐恬简直无地自容,“我错了。”
裴秀蓦地抬头。
唐恬着实心疼得紧,兵荒马乱中除了万事顺着他,一时竟想不出还能做什么……讷讷道,“我刚才是有点生气。”她脑袋几乎耷拉到胸口,声音也低得快听不见,“人生气的时候,说的话做不得准的。”
裴秀只不出声。
唐恬欲哭无泪道,“绝计没有赶大人走的意思。”她不敢抬头,视线中托着印章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坠在地上,“呯”地一声响。
唐恬仓皇抬头。裴秀已无力支撑,半个身子伏在长榻上,不可遏制地抖个不住——耳畔骨碌碌一片细碎响声,那印章已不知滚去哪里。
唐恬唬得三魂走了二魂半,“大人?”
“没死。”裴秀趴着,方才摔那一下发髻已是散了,一头乌发流瀑一般铺在极其清瘦的脊背之上,随呼吸一起一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