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她还是进了医馆。
禀明要买的药,店里的学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钱时,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跨着个药箱走了回来,扫了一眼那药包,又漫不经心扫了顾沅一眼,凝眉道,“这位娘子,你买这药,是自己用?”
顾沅一怔,点了点头。
老大夫盯着她看了会儿,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脸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让老夫替你把上一脉。”
顾沅呆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说不用。
还不等老大夫说话,那银柜后的学徒插话道,“把脉也不贵,十文钱而已,我师父看脉很准的,他说你脸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么隐疾了。”
一听这话,顾风毫不犹豫的又从荷包里排出十枚铜板,“把脉。”
顾沅,“……”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好像她今儿个不把脉,就是对自己的身体极不负责,走出门就会病死一般。
无奈的扯了扯嘴角,顾沅只好坐到一旁,掀开袖子,让那老大夫把脉。
老大夫看到她那双保养细嫩的手时,有些诧异,但看这家男人对女人毕恭毕敬、顺从体贴的模样,想来是个疼媳妇,不舍得让媳妇干活的,便也没多问,搭上手腕的脉,便开始诊断起来。
这脉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来,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顾风在一旁问,“大夫,怎么样?”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顾风,“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顾风的表情僵住。
顾沅手腕一颤,旋即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安静的放下衣袖。
她并不惊讶,甚至心里还涌起一阵“果然是这样”的尘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只是一直不想去承认。
可现在,她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面对。
老大夫只当他们是高兴傻了,缓缓起身,慢声解释道,“老夫刚看娘子的面相,就觉着娘子是有孕之相。你们买的这味晕船止吐药里有一味红花,所以老夫才拦着娘子,要先替你把脉。”
他一边收着药箱,一边对顾风道,“这红花有活血化瘀,散湿去肿的功效,但孕妇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稳,若是误服红花,那就糟了。”
顾风也回过神来,无比郑重的对大夫作揖,“不知您这儿有什么安胎的方子么?”
“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我给你们配。”老大夫点点头,又看向顾沅,道,“这位娘子你坐着歇息。福禄,去倒杯热水给这娘子。”
顾风随着老大夫配药,顾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讷。
她又有孩子了。
已经月余了,算算时间,应是在顺济帝寿宴之后的那段日子怀上的。
也就是说,她怀着孩子,落了水,伤了头,又颠簸跋涉了千里,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钻狗洞的……这般折腾,胎像如何能稳?
垂下眼眸,顾沅的手不自觉抚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间浮现一丝复杂之色。
若老天爷让她这辈子不孕,她会觉得理所当然,她活该,她不配。
可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天爷又让她有了孩子,这是对她的惩罚,还是仁慈?
不多时,顾沅走出医馆,身旁的顾风揣着好几大包安胎药。
阳光强烈又明亮,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顾沅乌黑的眸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顾风见她站着不动,迟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实在不宜奔波。不如,还是回去吧。”
顾沅慢悠悠的转过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语调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气,看在皇嗣的面上,也不会过分苛责我。”
顾风神色一滞,“属下只是担忧姑娘的身体。”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养大他。”
顾沅望着纯净阳光下飘飘荡荡的浮尘,淡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全部的爱,好好将他养大。至于太子,他从来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他会有别的孩子的……”
这一世,她只想给这孩子全部的母爱,再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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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腹中胎儿着想,顾沅没急着赶路,而是听取顾风的建议,在滁州城找了间客栈住下。
“姑娘,安胎药,趁热喝。”顾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屋内。
听到响动,顾沅从梳妆镜前起身,缓步走到桌边。
顾风立于一侧,“属下已交代店小二送些热水上来,您昨日一夜未眠,是需要好好休息。”
顾沅顿了顿,抬起眼看他,“你要出门?”
顾风点头,“是。”
“你该不会去告密吧?”顾沅半开玩笑道,可那双清澈的黑瞳一眨不眨的盯着顾风。
“属下一切唯姑娘是从,绝无二心。”
顾风立刻拱手,态度愈发恭顺,“属下出门,是准备打探外头的情况,顺便购置些衣裳干粮,还得弄两张新的路引,旧的路引到滁州就作废了。”
听他条理清楚的解释,顾沅也放下心来,缓声道,“辛苦你了。”
她起身,从包袱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顾风,“拿去,不够与我说,多了你自个留下花。”
顾风本想拒绝,但看她目光坚持,只好收下。
“属下先告退,等外头东西购置好了,属下立即返回客栈。”
顾风退下后,顾沅端起安胎药,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汤药的味道不算苦涩,喝进胃里暖呼呼的,她一边喝,一边低下头,小声对腹部道,“阿娘喝了安胎药,你要乖乖的,好好长大哦。”
喝完药没多久,店小二便送了热水进来。
随便洗漱一番,顾沅就上床歇息。
这段时间为了谋划逃跑的事,她几乎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昨日又折腾了一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早就困得不行,眼睛一闭,很快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两个小男孩,大的牵着小的,摇摇摆摆的朝她跑过来。
两个孩子都笑着,奶声奶气的朝她喊,“阿娘,阿娘……”
顾沅蹲下身来,朝他们张开手,泪盈于睫,“宣儿,延儿,是你们么?”
两个孩子朝她扑过来,然后
穿过了她的身体,继续往后跑着。
看着自己僵在空气的手,顾沅目露愕然,僵硬的扭过脑袋,她看到在她身后,有另一个‘顾沅’。
两孩子扑在那个“顾沅”的怀中,与她玩,与她笑,与她亲昵。
那“顾沅”似乎注意到了她,抬眼朝她这边看来,露出个冷漠的表情,须臾,她手中多了一瓶毒药,仰着头喝了。
顾沅大惊失色,想大喊不要,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个“顾沅”死了,两个孩子吓坏了,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身体变得愈发透明。
顾沅心头惶恐,不顾一切的跑了上去,她想要抱住两个孩子,可一次又一次,还是扑了个空。
这是,那个“顾沅”忽然睁开眼,冷漠的朝她笑,“你不配做母亲,你不配。”
顾沅反驳道,“我……我可以当个好母亲的。”
那个“顾沅”只依旧重复着“你不配”三个字。
两个孩子仿佛也注意到了异象,都抬起头,朝着顾沅这边看来。
大点的男孩拉着小男孩的手,嘴唇动了动,又指着顾沅,似乎说了些什么。
小男孩扭头看了顾沅一眼,摇了摇头,接着将大男孩推向顾沅,朝他露出个纯粹的笑。
大男孩想拉他一起,但小男孩还是摇头拒绝。
最后,大男孩一步步走到顾沅身旁,身体也从透明变成实体,他牵住了顾沅的手,手心柔软又温热。
“阿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沅低头去看大男孩,弯腰抱起他,泪流满面。
刹那间,一道灿烂的金色光芒迸现,只见那小男孩化作一只光辉闪耀的凤凰,在明亮光芒中渐渐飞远。
顾沅还来不及细想,梦就醒了。
她睁开双眼,盯着客房浅青色棉布幔帐,光洁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个梦太离奇了。
又是孩子,又是鬼魂,最后有凤凰。若真是宣儿和延儿,他俩是皇子,理应变成金龙才对。
顾沅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自己真是糊涂了,一个梦而已,还当真去想了。
起身喝了杯水,再看窗外,已是红霞漫天,暮色沉沉。
她正感慨一天过去的真快,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她下意识低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