幔帐内光线昏暗,裴元彻看不清顾沅的神色,她的语气也平淡,令人听不出她的情绪来。
他胸口闷得很,一会儿想着,她是不是觉得他抛下了她们孤儿寡母不管不顾,所不高兴了?一会儿又想,她应当是高兴的吧,他出去打仗,她有一段时间可以不用见到他,她之前说他在她面前晃得烦,现在他要走了,她也能清静……
无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裴元彻越想越堵得慌。
薄唇微动,他刚想问个清楚,话还没到喉咙,就见顾沅扯过被子往身上一盖,重新躺倒,说道,“睡吧,其余事明日再说。”
裴元彻听她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也不忍再搅她睡眠。
他躺下来,将被子盖好后,侧身去搂顾沅,轻吻了一下她的发丝,“嗯,睡觉。”
怀中的人阖上眼,没多久,便坠入沉沉梦乡。
夜深人静,明月清辉遍洒。
翌日,顾沅醒来后,坐在床上出了许久的神。
裴元彻要御驾亲征了。
自古以来不少皇帝御驾亲征,或鼓舞士气,或积攒威严,或收拢人心,对于士兵及百姓而言,皇帝御驾亲征是件好事。
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危险重重,若只是待在营地布兵排阵倒还好,若是提刀拿剑上场杀敌,保不准有个好歹。
按照顾沅对裴元彻的了解,这男人骨子里嗜杀,他很有可能亲自上阵……
思及此处,顾沅抬手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眉心。
他若是真死在了战场,某种意义上她也自由了,就算离不开这个皇宫,但带着儿子当寡妇太后,日子过得也不会差吧?
这念头刚冒起,她又摇了下头,不行,那男人若是就这样死了,那宣儿岂不是没有父亲,这辈子又有缺憾了?
两个想法在脑中打架,渐渐地,心里那杆天平偏向了“她不想裴元彻死”的想法。
当天夜里,裴元彻来凤仪宫用晚膳。
饭毕,顾沅拿出几匹男子样式的布料摆在了他的面前。
她乌黑的眼眸定定的看向他,淡声道,“你选一个。”
男人微怔。
他本以为她是要给宣儿做新衣裳,可当视线一一扫过那些布料,发现那些布料的颜色和花纹都比较成熟,不适合小婴孩的鲜亮,反倒是成年男子适合穿的,不由得压低了眉眼。
她这是要给谁做衣袍?
抿了抿薄唇,裴元彻掀起眼皮,狭长的凤眸深深看向顾沅,语气低沉了几分,“你这是要给宣儿做衣裳?”
顾沅道,“不是。”
闻言,裴元彻的眸色暗了几分,那她还会给谁做衣裳?
她父亲?她兄长?
虽说给家中父兄做衣裳不算什么,可是……她都没给他做过衣袍。
裴元彻又不禁想起去年中秋在扬州,顾沅说了要亲手给他做一套新衣服,他兴致勃勃的挑了许久的布料。
后来,没有新衣裳,她只赠了他空欢喜一场。
“挑不出颜色么?”
顾沅温软的嗓音将他思绪拉回。
裴元彻嘴角绷直,强压下心头酸涩,也没细看,随手一指,“就这个颜色吧。”
顾沅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匹玄青色的料子。
她想了想,斟酌道,“玄青色是不错,但颜色深了些,而且我记得你的衣袍大多都是这个色。你要不要换一个颜色试试?”
见裴元彻面露诧色直直的望向她,她颇为不自在的挪过脸,小声咕哝道,“当然,你若是就喜欢这个颜色,那就随你,反正都是你穿。”
“沅沅,你让朕选布料,是要跟朕做衣裳?”
“嗯。”
“你亲自给朕做?”
“嗯。”顾沅心想,这男人今天问题好多。
何为喜从天降?裴元彻觉得,此刻便是了。
倏然,他站起身来,双手一伸,一把就将顾沅抱了起来。
顾沅大惊,瞪圆了眸子,“你做什么?”
裴元彻墨色眼眸中满是笑意,“朕高兴。”
尔后,高兴的皇帝抱着皇后转了好几圈,转得皇后眼花头晕,直呼皇帝名字,“裴元彻,你放我下来!”
凤仪宫的宫人一开始听到殿内的惊叫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刚从屏风后探出个头准备查看情况,只一眼,立马缩了回来,惊讶之余,又忍不住捂唇笑着,与殿外其他人解释,“陛下与皇后正恩爱着呢。”
这话传来传去,传了好几圈,传到最后,小太子的奶娘笑眯眯的对摇篮中的小婴孩道,“没准明年小主子您就要当哥哥了呢。”
宣儿见奶娘笑,也咯咯地笑了,流了一嘴的口水。
106、【106】
眨眼过去十五日,军队整装待发,即将出征。
出发的前一日,裴元彻在紫宸宫办了个小宴,请了崔太后、景阳公主及平国公府一家,算作出征前的送行饭。
酒过三巡,男人们喝得都有些醉了,尤其宴上的剑舞铿锵激昂,很是激励人心,平国公看得心潮澎湃,一边拍着顾渠的肩膀,一边饱含热泪的看向裴元彻,哽咽道,“陛下,要不您把顾渠也带上吧?让他在您身边护卫你,我们在长安城内也能放心些。”
自从裴元彻救了他一条命,并大力提携他们顾家,平国公对皇帝可谓是感恩戴德,忠贞不二。
平国公府都明白皇帝御驾亲征自有他的考量,可心头还是忍不住记挂,私心来讲,他们宁愿皇帝懒怠享乐一些,也不想皇帝这般雄心壮志,亲赴前线那等危险之地
万一呢,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皇后还这么年轻,小太子还这么小,孤儿寡母的日子得多难过!
“陛下,臣愿意追随您!”顾渠也一脸诚恳对裴元彻道。
裴元彻高居上座,气定神闲的摆摆手,“两位的忠心朕明白,不过朕身边自有人护卫,你们不用担忧。倒是朕此次离开长安,归期未定,太后和皇后代为监国,若是遇上什么难处,还需要你们多加照应。”
平国公忙道“一定一定”,又端起酒杯敬酒。
男人们喝着酒,女人们聊着天,小太子裴宣则和白氏的女儿明岚由奶娘抱着玩。
赵氏和白氏私下里都安慰着顾沅,让她别担心,陛下此去定能凯旋归来。
顾沅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回握着她们的手,“我知道的,你们也宽心。”
一场其乐融融的家宴于亥时结束,分别时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宣儿早就困了,吃过奶后,窝在奶娘的怀中呼呼睡得正香甜,小脸蛋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
裴元彻的脸也红,不过是吃酒吃多了。
一坐上回凤仪宫的轿辇,他就往顾沅身边凑去,一会儿摸摸她的发,一会儿又拉拉她的手,比清醒时更爱与她腻歪。
见顾沅蹙着弯弯柳眉看他,他也毫不躲避的回看过去,并道,“你身上好香。”
顾沅看着他迷离又深邃的目光,心中忍不住腹诽,这男人是真醉还是装的?
“你喝这么多,明日若起晚耽误大军出发的吉时,我看你怎么办。”顾沅道。
“不会耽误的。”
裴元彻轻声说着,宽厚的大掌握着她柔软的小手把玩。过了片刻,他忽然想起什么,淡声道,“朕将文明晏调回长安了。”
听到这话,顾沅眼皮猛地一跳。
裴元彻眯起黑眸,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的反应,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
顾沅回过神来,面色严肃的看向他,“你这是何意?”
裴元彻看了她一眼,不紧不慢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淡然道,“别紧张,朕没想把他怎样。只是想起他也算个人才,丢在陇西那犄角旮旯当个县令实在屈才。朕也不是什么昏君,知人善用才是明君所为。”
顾沅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男人亦正亦邪,整体上是个明君,但有时也凭个人喜好做些昏庸的事。人无完人,这世上没绝对的好人,也没绝对的坏人,她也无法给他定性。
“你若真将他召回来,也算干了件好事。”
顾沅垂眸,脸上并无多少情绪,只心平气和的讨论着,“那你打算给他个什么差事?”
裴元彻对她冷淡的反应很满意,笑道,“先让他进翰林院。他这人性子直,不懂变通,去别处怕是要得罪人,还是在翰林院先历练历练,不然就算他留在长安,也会落得个跟定州一样的境地。”
闻言,顾沅缓缓看向他,静默片刻,问,“你派人去定州监视他?”
裴元彻看到她眸中淡淡的厌恶,心口一刺,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般,脸色未变,眸色却浓了几分,沉声道,“是,当初你一逃跑,朕就想过你会不会去寻了文明晏。毕竟……”
他扯了下嘴角,“上辈子你也与他跑过。”
顾沅咬了咬唇,低下头,闷声道,“前世你将我逼至那等境地,我为何不跑?就算知道逃跑的希望渺茫,却也想奋力挣扎一回,总好过从未尝试。”
她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了许久。
良久,裴元彻轻轻伸手,修长的手指将她耳边的一缕发挽到耳后,柔声道,“上辈子是朕错了,朕不敢那样对你。刚才朕提起那事,也不是翻旧账,往事已过,咱们都要向前看。只是有一点,朕从未后悔搅黄你与文明晏的婚事,他并非你可托付终生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