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看也知道,此刻围墙外头,究竟是何等人间炼狱。
圆月高悬穹顶,似也叫浓稠的血腥味浸染,月轮边缘依稀流淌出赤红的丝缕。底下纯白无瑕的梨花跟着泛起一层淡淡的水红,夜色里头瞧,惊艳也诡异。
所有人的脸色都凝重得跟棺材板一样。
卫煊却犹是一副享受的模样,狭长的凤眼轻合,手里执刀命,合着行宫外“咚咚”的震天撞门声,刀锋有节奏地拍打姜央的脖颈。
利刃锐利,小姑娘又生得细皮嫩肉,白皙的天鹅颈很快显出一道极细的血丝。细微的刺痛引起一串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拼命后仰脖子挣扎,却根本无济于事。哭腔闷在破布后头,听得人肝肠寸断。
众人皱起脸,闭眼不忍再看。
卫煊却恍若未闻,仍拿着小刀继续拍打。火光沿刃尖游走,将他修长的玉指镀上一圈绒绒的金边,光点停在甲盖轻闪,赏心悦目,也叫人不寒而栗。
“三哥可是考虑清楚了?”他掀开眼皮曼声问。
卫烬站在高墙投落的暗影当中,一声不吭。俊秀的面容叫火光勾勒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叫人辨不清他眸底的情绪。
表面这般沉静,心里其实早就已经翻江倒海了吧?
卫煊鄙夷地一哂,他也有这一天!
小的时候,无论念书还是习武,明明自己也同样出类拔萃,可跟卫烬一比,就是差了那么一截。偏生这家伙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每每赢了自己,也没多高兴,仿佛一切都是应该的,跟每日太阳必将东升西落一样,并不值得他庆贺。
原以为这家伙就是这性子,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也不屑与人争。他倔强地拿自己跟人家比了几回,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想着其他虽比不过,但君子六艺,至少还有一样“乐”可稍给他安慰。
可谁知后来,连这风头也被这家伙抢了去!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卫烬为了做成一件事,这般拼劲全力,就为了一个姜央?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这家伙不是对什么事都不上心,只是有人吧,根本不值得、也不配他上心。
而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手里的刀不由攥得更紧,卫煊瞪着他,乌沉的眸子叫火光映红,燃起灼灼不愤。抬手拿刀尖挑高姜央的下巴,讥道:“三哥这是在想什么?这般犹犹豫豫,可一点也不像你啊。”
刀尖挑破皮肉,血珠子从破口出渗出,闪烁着滑过刀刃,覆盖住原先已经干涸的血迹。
姜央疼得“呜呜”直嚎,细弱凄厉的声音如同割喉的丝弦,钻入每一个毛孔。
卫烬眸光渐深,手里的扇骨攥得“咯咯”响,亦扯唇睥睨,寒声回敬了他一句:“五弟误会了,朕只是在想,你每次都扮成内侍,还挺有自知之明。”
卫煊脸上神色一僵。
卫烬冷哼,扬手让屋顶上的锦衣卫都收箭,自己也解了腰间的佩剑,连同手里的折扇一道丢在地上,拍了拍身上的衣裳,空空摊开两手,道:“朕现在什么已经是你的瓮中之鳖,怎么样?可以坐下好好聊聊了吗?”
石惊玉得了他的眼色,也丢开绣春刀。
院中包围在卫煊身边的禁卫军,跟着扔下刀剑。
卫煊挑了下眉尖,视线带着十二分谨慎,一寸寸在卫烬身上逡巡,绕着满院曼视一圈,又仰头瞧屋顶。的确是都丢盔弃甲,成了南缙亲兵的笼中雀。
“三哥啊三哥,说起来你也算是个枭雄,没想到最后也过不了这美人关。”卫煊仰天大笑,颧骨叫火光映出两团兴奋的红晕,“好,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他刻意把最后四个字音拖得极长,余光示意身旁的两位南缙士兵去搬来一把座椅。自己不坐,让卫烬坐。两位士兵也没走,兀自挤开石惊玉,执刀一左一右站在卫烬两边。
名曰侍奉,实则扣押。
卫烬左右各睇了眼,轻轻一笑,倒也没反抗,从善如流地便坐了下去。人懒洋洋地歪靠在椅背里,在冲天的战火中,抻直胳膊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朝对面站得紧绷如弦的卫煊抬抬下巴,“开始吧。”煞有介事地忖了忖,接道,“就从你是怎么从我箭下死里逃生的开始。”
还真当自己是来闲聊的?
卫煊不屑一嗤,反问:“三哥不是都知道了吗?那么快的箭,谁能躲得开?”
“所以你才找了六弟,做你的替死鬼?在朕攻入东宫之前,让他换上你的衣服。”
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一瞬,卫烬便接了上去,“而太后在你和六弟之间权衡,选择把复仇的希望赌在了身体康健的你身上,所以她才赶在朕搜缴东宫之前,先放了那把火。不是为了向朕表示她投诚的决心,而是想帮你毁尸灭迹,免叫旁人瞧出来,是也不是?”
骇人听闻的秘密,即便这般语气平平地说出来,仍有万钧之力,掷地有声。传出去,帝京都能给震撼塌了!
大家齐齐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都忘了呼出来,难以置信地望向卫煊,连那些瞧不上卫煊此刻卑劣行径的人,竟都有希望他能说个“不”字。
可那位素有北颐第一贤德君子之称的人,却只是偏头微微一笑,默认了。
卫烬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凤眼深沉似海,隐约有暗火涌动。世人眼中最是无亲无长、无手足兄弟的人,此刻就一字一顿地直扣问他灵魂:“那可是你的孪生亲弟,她的亲生儿子!”
“所以我才更要为他报仇,不是吗?”卫煊云淡风轻道。
让人家为他去死,他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他报仇”,就算了事了?
大家皆瞠目结舌。
天家无亲情,这本算不得多么惊奇,可淡漠成这般,却是叫人不敢相信,都可以说是令人发指了!仅是为了个位子,那点荣华富贵,他们就可以如此草率地剥夺他人生存于世的权利吗?
那可是与他们的至亲啊!
血脉相连,心心相惜,就这般说杀,就杀了?
在场的众人,都是见过宸王卫煜的。
那是个脸上常带笑容的少年,对谁都温和可亲。因是孪生,兄弟二人容貌极其相近,站在一块,连先帝都很难分清。可因身子骨弱,弟弟性子总归要更加温润。
每每看见其他兄弟自由奔马骑射,他眼睛都会跟着发光。
即便卫煊一次也没赢过卫烬,他仍觉得自己的亲兄是世间最了不得的男儿。腰间总挂着他母亲唯一给他做过的一样香囊,褪色了也不舍得丢。最常挂在嘴边的也是那句:“待将来我身子好全,也要和兄长一道骑马驰骋山野。”
可惜,他最后还是没等来那一天……
怪道临死之前,他那双眼睛都不能闭上!
无形的哀伤如愁云遮蔽天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低下头,沉沉合眸,或抬手默默揩眼角,或垂袖攥手,拳头在袖笼地下“咯咯”响,为那少年此生不公的遭遇默哀,愿他来世再不投生帝王家。
小院重归寂静,连外间的厮杀声都暗淡下去,继而却是漫山遍野的欢呼声,响彻云霄。
胜负已分!
十万通州精锐对一万禁卫军,大家都拧过头不敢细想,只闭着眼睛,紧紧闭着,像是被树冠顶上,那轮鲜红的圆月悬灼伤了一般。
卫煊却是高高扯起嘴角,终于长吁出一口气,冷眼环顾四面,齿间越发磨砺出一声不屑的“嘁”。刀尖往上,从姜央的脖子移到她面颊,轻轻一划。听着她几近崩溃的哭喊声,怡然自得地催问道:“三哥到底想好了没有?”
悲愤情绪还没消散,众人再听这句,心底都跟着撮火。
方才还不敢迈进小院半步的几个老臣,现在竟都带头,大步流星地跨进去,主动站在卫烬身后。越聚越多,竟有了几分人山人海之势。
不待卫烬开口,就有人替他指着卫煊的鼻子,厉声怒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是为君子。你残害手足,勾结外敌,剑直君上,还算是个人吗?!”
“算是个人吗?”卫煊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笑话,笑得更加猖狂,“我告诉你,只有能在这世上好好活下去的,才是人!”
大约是真叫这话刺激到了,他也懒怠再等卫烬回答,轻动刀尖,把姜央的脸转向自己,冷笑道:“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男人,废物一个!不过没关系,我今日就让你看看他是如何死的!”
说罢,他便仰起头,对屋顶的南缙弓箭手高声命令:“放箭!”
箭雨瞬间齐刷刷扫落,密密麻麻,遮天蔽月。箭身带起的罡风,都似带着刀锋般的锐利,震撼耳膜。
卫烬却仍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双目静静平视前方,一动不动。
众人心叹:“万事休矣!”狠狠闭上眼,纷纷抱头蹲下身来。明知自己会被扎成刺猬,却是没一个人跑走。
然而预想的疼痛,却始终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倒是有一声凄怆的惨叫,自梨花树下传来。
大家睁眼一瞧,但见周围空旷无比,所有雕翎箭竟是没一根往这边射,全围在了卫煊身边!
一根根接连一根,围成一圈,直如鸟笼般,密密匝匝将他围困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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