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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春愁 完结+番外 (岚山雀)


  沈肃容唇边微微勾起,听人说孕中女子原就会多虑些,正想宽慰一二,不想外头竟有人叩门。
  是敛秋,送坐胎药来了。
  霜澶见着面前那一碗黑乎乎的汤药,一旁仍有蜜饯果子。从前不觉,只道这药难喝,如今瞧着,却仿佛是一碗嗜血的毒虫水蛭,亦或是教人滑胎的马钱子!
  沈肃容瞧着霜澶踌躇不前,只当她怕苦又要耍滑不想喝,心下不免失笑,眼底却满是遮盖不住的宠溺,随即拿起那药盏喝了几口。
  那药盏再放下来时,已然只剩半碗,沈肃容继而朝霜澶挑眉,好似在说,你瞧我为你喝了半盏,是苦是甜我都与你一道了。
  霜澶眼瞧着沈肃容这般作态,换作从前,霜澶定然是云娇雨怯不能自己,可如今瞧着,不禁要冷笑出声了。
  屋内有地笼,又不曾开窗,汤药的味道顺着暖流弥漫至整个屋子,那难闻得气味将霜澶的脾气搅得杂乱无章。她想,这屋子她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的,随即起身推开门去了外头的院子。
  外头寒风凛冽,可唿进肺里头的空气却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教霜澶不自觉得便微微张开了口,奋力唿吸着。
  良久,待心绪稍平,霜澶缓缓回转过身,才看见沈肃容正倚在门口,微微沉眉悄无声息得看着她。
  旁的小厮女使已然都教沈肃容遣了下去,如今这院子,只余了霜澶与沈肃容二人。
  沈肃容眼眼眸中的一眼万年,教人只稍瞧一眼,便是覆水难收的了。
  可霜澶如今瞧来,只觉是蔽日穿云的刮骨凌迟。
  小院这四四方方的天上挂着一轮玉蟾,只今日天不大好,积云压着,那点子蟾光好似都不足嚯开人心下的愁闷,霜澶低下头,缓缓踱至沈肃容的身旁站定,一字一顿道。
  “瑾怀,我不想喝那药。”
  良久,复轻声道,“求你了。”
  霜澶的个子原就只能到沈肃容的胸口,那几句轻飘飘的话,却好似化作了冬日里头的冰凌勐地扎入了他的心脏,明明没有旁的意思在里头,倒教沈肃容没来由的好一阵心虚,额上竟还冒了星星点点的汗。
  沈肃容垂下头,妄图瞧一眼霜澶的眉眼,可霜澶如今亦是低着头,他瞧不见她的,故而不知她心中所想,只以为她是小孩子心性,愈发的娇憨,是怕苦的。
  他险些就要心软了,他的细幺,比他小了这样多,他原就该宠着的,京都城里头有些年至不惑的男人讨些豆蔻年华的女子也不是没有,平日里头清谈之间眉眼皆是得意之色,好似这是教人顶骄傲的事情,老夫少妻,坐享齐人之福。只他到底与那些货色不同,他比霜澶大了六岁,但那行事上头已然是万分注意小心的了,他害怕霜澶瞧不上他,嫌弃他。
  是了,这样的岁月静好好似都是他偷来的,亦或是强取豪夺掠来的一般教他不得心安。至此,他与霜澶之间,好似皆是他一再妥协一再让步,小事皆能由着她。沈肃容心下冒出些稀异的想法来,他想宠着她,只他想要他的细幺对他撒痴,让他顺势溃败不成军。
  “不若我再寻大夫来瞧上一瞧,看如今胎相可是坐稳了的,亦或是看能不能改个好入口的方子?”
  沈肃容的话,教霜澶听来,已然是大失所望,遂亦不多言语,转身便往卧房去了,徒留沈肃容一人倚在门旁,瞧着她的背影怔神。
  只霜澶永远也不会知晓沈肃容的现下心里的念头。沈肃容亦不会知晓,他的且行且退畏葸不前,又会教他错失什么。
  二人都是这般嘴硬之人,不肯多坦白一句,亦不肯多问一句,好似谁先迈出这样一步,谁便落了下风一般,以至于落得那样的结局,亦怨不得旁人罢。
  ***
  这日晚上,霜澶一人早早得躺在那床榻之上,朝内蜷缩着身子,不发一言。
  待沈肃容入内时,霜澶听到声响便将眼眸阖上装睡了。
  沈肃容瞧着霜澶的背影,只当她是担着身子疲乏了的,遂径直入了里间去沐浴,内间早有热水备下,水汽氤氲,沈肃容解了衣衫,下了浴桶,脑中不自觉得便想起从前的事来。
  那时霜澶才刚有了身孕不久,拿准了他不敢动她,竟那般肆意得入内间煞有其事得要帮他搓浴,尤记得头回见她之时,她面上就是这般佯装出来的小心翼翼,可内里头是比谁人都要胆大妄为。
  那时他还不过是一少年,却已然尝透了那沈府里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还有那压得人喘不上的嫡庶尊卑。
  王氏总是寻着理儿的来罚他,阖府上下亦无人来替他说话。从前他不懂,以为他只稍足够听话,便能教旁人欢喜的,后来他便知晓了,那沈府里头的人,除了深居在泸山院的生母,便再无旁人能多看他一眼的了。
  可他就是这般想不开,就是这般不想认命,拼命得想要在太学里头、在夫子面前有些什么名堂来,好教他那平日里不大见着的父亲多瞧他一眼,亦好教在泸山院里头的生母,日子好过一些。
  可于他来说,当真是太过艰难了,他想出头,风头却又不能盖过他那兄长,倘或哪一回教他的兄长落了脸面,回府便少不得一顿罚,罚跪都是小的,那罚人的理由听着亦是煞有介事,只道沈府统共二子,沈霂容为嫡,沈肃容为庶,沈霂容的脸面便是沈府的脸面,倘或沈霂容在外头有何不美,自然是他这个做兄弟的做得不好,难辞其咎。
  外人只道沈霂容惊才熠熠,学问上头最是有造诣,勤学好问。只他知晓,他的兄长究竟是如何的脓包。
  那日好似是盛夏,那槐树上架着几只吵闹的知了,从有日头开始便叫唤个没完,将那原是热得发晕的日晕叫得更是燥热。
  沈肃容在沈府前院的院子里头罚跪,从辰时跪到了未时,不曾入得一口吃食,莫说喝水了,那毒日头晒得人险些要晕厥过去,面色亦是难看至极,可王氏不教起,他便不能起。
  沈远原是要去泸山院告知柳氏,教他给拦下了,他知晓这上头他的生母是半点帮不上的,倘或教她知晓了无非就是凭白挂心罢了。
  他势单力薄,身边无人能依,无人能助他,即便他不曾做错,眼下亦只能教生跪着,跪至王氏消了气,他便能起了。
  正这时,不知从何处来的丫头,怯生生的模样,身上穿的是一袭罗布衣衫,只好像宽大了些,将她的身子笼得更为娇小,倒似还未长开一般,干瘪的小脸,细巧的鼻尖,瞧着不过豆蔻的年岁,只那一双眼眸最是程亮不过了。
  那丫头扑闪着眼睫,怯怯道,“你是谁人,我怎的瞧你跪了这般久。”
  她在回廊上已然瞧了一阵,那样大的日头,饶是在外头立身站片刻都教人不好受的,大公子挨了大夫人的训话,心绪不好自己将自己关在了房屋里头不肯出来,院里的嬷嬷差她去买糕点。
  可眼下正是日头最毒的辰光,她便想在那廊下阴凉处躲一阵再出门,她躲了多久,便瞧着他在院内跪了多久,那双好看的眼眸在眼眶内滴溜溜得转动,灵气非常,她原就是聪慧的,虽是才刚入沈府不久,可翰墨轩里的老嬷嬷们便总是差她去做事了的。
  “你是犯了什么错?”
  沈肃容已然不记得有多久不曾有不知死活的人来逗他说话的了,这个丫头巴巴得跑上前来,沈肃容却连眉眼都不曾抬一下,遑论去与她说话,告诉她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在此处罚跪么?
  当真是可笑。
  那时的沈肃容年岁尚轻,虽说不及后头的世故老成,可已然知晓何为喜怒不形于色,只眉眼间却仍有三分不曾卸下的执拗倨傲。
  沈肃容的不理人,那丫头想来亦是也觉得无趣,不过半刻,便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土一溜烟得跑了,不知去了何处。
  沈肃容心下冷笑,装腔作势虚以委蛇,他见得太多。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日头渐渐西斜,可夏日里本就昼长夜短,那天色半点要暗的迹象都不曾有,当真是难熬。
  沈肃容唇瓣干涸,喉间滚烫,连那眼神都迷离了起来,额上皆是豆大的汗,他自然不知晓他眼下的样子有多骇人,沈远又被他驱走了,身旁来往许多小厮女使,无一个来关心他的死活,可这样的人情冷暖他是至小瞧过来的,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他委实想不到,那小丫头竟会去而复返,手里头还多了一个食盒,复在沈肃容身边跪下,打开了食盒,随即便小心翼翼得端出一碗酥山一碗糖酪浇樱桃,那樱桃新鲜红嫩,饶是瞧着,便教人舌口生津。
  “喏,你吃罢。”
  那丫头低着头,唇边是止不住得笑意,脖颈之间皆是细汗,想来才刚从外头跑回来的,那头上还翘着那两个发揪,发揪上虽只绕了两段红绸,却仍旧鲜艳明亮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我原是去给我家公子买点心的,嬷嬷给我的银钱多了,便多买了些。”
  沈肃容闻言,心下微沉,原是沈霂容身边的丫头,遂垂了眉眼默不作声得去瞧那酥山。
  那丫头见沈肃容默然不语,也不多言,遂起身,便往院内去了,那发揪上的红绸最是轻盈,因着她的步子亦随风摇曳,沈肃容原正眼都不曾瞧她的,只待她走了,眸光才从那酥山上移至她的背影,看着她拎着食盒,看着她迈步上了台阶,看着她沿着回廊入后院,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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